不提曹硕的愁,曹颂却是高兴得要撒欢了。
以往要出门一趟,都需要到母亲那边报备,如今是真真得了自由。于是,他便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真应了盼完初一盼十五这话儿。
韩江氏那边也得了曹府的消息,晓得京城流行痘疫,也鲜少外出。期间,杨瑞雪倒是使人送了两次礼过来。
韩江氏不愿意欠人情,也不愿意同杨瑞雪有什么联系,便预备了差不离银钱的回礼。
她心中已经是后悔,为何那日遇到杨瑞雪时,如实相告了自己的住址。
韩江氏是去年夏天进京的,对于璧合楼杨家与白家老号的事早年也听过。虽不晓得其中内情为何,但是杨瑞雪没有为丈夫守孝,而是嫁到京城来,这点韩江氏无法接受。
两人本也不是一路人,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寒暄了几句便别去。
没事的时候,韩江氏想想曹府这边见过的众人。曹颙滑不留手,郡主夫人和气中透着几分威仪,紫晶是聪慧与温和的,管家曹方与其说是个下人,说话间倒更像个地道的商人。
对于曹方,韩江氏是晓得的,知道他是曹家最体面的管家之一。早在江宁时便打理曹家名下的产业。
曹府既派了这样一个人揽事儿,那想来也是将这点心铺子当成大产业来置办的。
想到这些,韩江氏心里越发笃定,这肯定是赚钱的好买卖。
“稻香村么?”韩江氏念叨着曹颙提过的这个名字,心里有些不服气。为何曹颙看着不经意间,却能随口说出个如此大气的铺子名儿?
她在心里起了不少名字与招牌,不得不承认,还是曹颙提议的这个更大气些。
难道男人天生就比女子优秀?韩江氏不由摇了摇脑袋,暗自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这世上的好女子也多了去了,只是名声不显罢了。
西城东南,绒线胡同,董鄂府,内院正堂。
觉罗氏满面寒霜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噶礼说不出话来。噶礼被盯得不自在,动了动身子,问道:“额娘,您使人传儿子与媳妇来,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觉罗氏冷哼一声,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老婆子?指使人来老身屋子里翻地契的是哪个?”
噶礼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神色讪讪的,心中有数,硬着头皮道:“额娘,实在是家里日子过得紧,弟弟与侄子们谋缺都需要银子使唤!”
觉罗氏坐在堂上,哪里还看不清他们夫妻神情。原本还指望儿子明白,好好教训媳妇,省得她这个老婆子费心。没想到他竟然是非不分,这般护着自己的媳妇儿。
觉罗氏怒极反笑,道:“缺银子使唤?那地契是静惠额娘陪嫁到咱们家的奁田,要给静惠做陪嫁的,你这当大伯的怎么拉得下这个脸?”
噶礼也是有些心灰,没有了平日的恭敬,带着几分无奈道:“额娘,静惠也是董鄂家的人,弟弟与侄子们谋了缺。支撑起门户来,静惠也能说个好人家啊!”
噶礼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觉罗氏越发气恼,怒道:“你还有脸面说这个,先是苏州李家,后是辅国公府,你到底将侄女当成了什么?静惠好好一个丫头,叫外头传成什么样子,你还有脸说要给她说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她又指了媳妇道:“老身不是瞎子、聋子,老身晓得是你叫人来翻老身的屋子。别人不说,如今老身才晓得我那孙女受了委屈。她额娘留下的奁匣、奁具、奁箱都是有册子可查的,你使人收起的那些,早早的还回来。做长辈做到这个地步,老身也算是开眼了。往后不敢再指望你们这样的大伯大娘,还是由老身来照看静惠!”
噶礼之妻也是宗室出身,说起来还是黄带子,比婆婆的出身要高贵。
这次因理亏,她忍了半晌没吱声,任由老太太说教。但是,听到老太太追要静惠她额娘的陪嫁之物,她却是有些慌了,小声道:“额娘,您也晓得,这几年家里没进项,日子紧巴……”
觉罗氏看着媳妇身上新裁制的春衫,两把头上珠花宝石,再想想孙女身上的旧衣裳,老人家实在懒得说话。
她摆摆手,道:“你别跟老身说这些了,这是一家人,因是存着你的体面老身才好好同你说话。要是你还想着糊弄过去,那就请静惠的舅舅们来评评理。”
噶礼之妻还要再说,被噶礼拉了拉袖子收声。
噶礼抬起头来,看着觉罗氏道:“额娘,要是现下有个机会,儿子能起复,需要弟妹留下的奁田,额娘能不能暂借儿子使用?”
觉罗氏皱眉道:“这世间万物,都是有主的,这奁田原本是你弟媳妇的陪嫁,如今虽说他们夫妻人没了,却有静惠在,自然是留给静惠的。就算老身我,也不过是暂代保管罢了,怎么好替孙女做主!”
噶礼见嫡母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是觉得无比萧索。噶礼之妻的脸子已经耷拉下来,强忍着没有将心中的不满说出来。
觉罗氏将该说的都说了,心里也很是沉重。
如今,儿子虽说罢官在家,但是平安康泰,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噶礼也是花甲暮年。与其苦巴巴的去起复,还不如做个安乐老翁。
她心里担忧的,仍是孙女的亲事。
与李家曾订过亲的事,虽说传得不远,但是前些日子辅国公府哑巴儿子的事儿,却是闹得沸沸扬扬,众所周之了。
静惠已经十七了,虽说年岁不算大,但是也不算小了。要是再找不到合适的,拖上两年,同年岁的男子都娶妻生子,静惠的亲事就越发没着落。
她这个孙女,本就同父母缘薄,又是个出名儿的老实巴交的性子,要是嫁的不妥当,去受人家的欺负,还不若做个老姑娘,起码能自己说了算。
静惠还不晓得祖母为了自己的缘故,又同大伯大娘拌嘴,她还在忙着针线,这回绣的却是个抱莲童子的肚兜。
前些日子跟着祖母去进香,她才听说初瑜又有了身孕的消息,便想着做套绣活过去道贺。
噶礼与他妻子从觉罗氏屋子里出来后,脸上都不好看。噶礼虽说想训斥妻子两句,不该去打静惠额娘奁田的主意,但是想到她也是为了这个家,便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他妻子却是有些真急了,很是担忧的向噶礼道:“老爷,这可怎么办?三弟妹过身这些年,那些东西,如今还往哪里找去?老太太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要是真将三弟妹的娘家人扯进来,这挨官司的只怕就是我了要着落在我身上了!总要,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第403章 偶见
转眼,到了三月十八,万寿节。
曹寅虽属外臣,但是为表恭顺忠诚之心,一大早便来到清凉寺为康熙祈福。这次送来的布施却是丰厚,不单单是万寿节祈福用的,还有为了天佑还愿的。
天佑折腾了几日,已经渐好,李氏因日夜在佛前祈祷,直道是佛祖保佑的缘故,收拾了一些体己银子,叫丈夫顺带着送来做香烛钱。
慧空方丈听说曹寅到了,亲自出迎。两人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这几年来又经常在一块儿下棋、品茶、说禅。
见慧空身边跟着一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有些面生,曹颙笑着问道:“这是老和尚新收的弟子?”
慧空摇摇头,道:“他是贫僧的师侄,法号智然,前些年在外游方挂单,所以曹施主未曾得见!”
“法号智然?”曹寅沉吟着,想起一事来,仔细看了智然和尚一眼。只觉得他莫名看着有几分面善,使人不由生出亲近之心。
曹寅没有多想,只当自己爱屋及乌的缘故,笑着说道:“虽是头一遭见面,却是早闻其名尔!要是老夫猜的不错,这位小师傅就是犬子少时那位方外好友吧?”
慧空方丈笑着点点头,就见智然双手合十,对曹寅道:“小僧见过曹施主!”
智然年纪同曹颙相仿,身上却带着几分出尘之气,倒像是有修为的老和尚似的。
曹寅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当年他既是儿子的少年玩伴儿,那自然也使人仔细查了。襁褓之中被人遗弃在了清凉山前,自幼在寺里长大,少年聪慧,但是却大智若愚,人前不显。
因天佑的病好了,曹寅的心情也好。想起儿子少年往事,实忍不住对智然道:“小师傅,后山麻雀何其无辜尔?”
智然听了,仍是笑吟吟道:“佛法无边,禽羽有灵,为渡人往,功德无量!”说到最后,还不忘记加声佛号,口称:“阿弥陀佛!”
这么个不俗的小和尚,使得曹寅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和尚当真佛法通透,犬子得友如斯,实是他的福缘!”
说话间,曹寅已经被迎进大殿。这一路上,慧空看着两人作答,并没有插话,只是神色中,带着几分慈悲。
按照每年万寿节的惯例,曹寅洗手上香,在佛前祷告祈福。这一套繁杂的仪式下来,也用了大半个时辰。
曹寅毕竟上了年岁,在佛前跪来拜去的,体力也有些不支。脑门儿上出了一层薄汗。
曹寅上了最后一柱高香,叩首后想要起身,腿脚却是有些酸了,身子一列吧,几乎摔倒。
智然站在他身后,原本是充当递香人,见其如此,忙上前一步搀扶住,口中说道:“曹施主当心!”
曹寅借了小和尚的力起身,带着几分自嘲道:“实是老了,这身子骨已经不禁折腾了!”
慧空见曹寅如此。笑着道:“生老病死,不过是红尘幻象。曹施主何必着相?还请到方丈室看茶,这却是刚得的雨前龙井!”
曹寅笑着指了指慧空道:“老和尚点化别人行,自己却是不顿悟,老夫从没见过像老和尚这般又好茶又好棋的出家人!”
慧空道:“曹施主眼花了,佛祖面前,这些个外物不过是虚幻罢了,当不得真。”
曹寅晓得他嘴硬,没有跟他再辩,转过身对智然点点头,道:“谢过小师傅了!”
智然见他身形稳当了,放下原本架在其手臂下的胳膊,道:“曹施主多礼了!”
曹寅跟慧空去方丈室品茶不提,智然停在佛堂这边,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佛像三稽首后,方出了大殿。
这时,就听有小沙弥上前,道:“师叔,有位女施主原本想要进香,晓得因万寿节祈福山门关闭后,说要请师叔相见,如今在山门外等候!”
“女施主?”智然有些纳罕,想起一人来,点了点头,往山门外来。
山门外,停着一辆骡车,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包裹,站在车前。那妇人四十来许,不着铅华,姿色犹存。
将到近前,智然带着几分犹豫,开口问道:“莫非是邱施主?却是经年未见了!”
来人算是智然的半个熟人,是经常来寺里的一位女施主,同智然的师傅也有所往来。只是有五、六年没见了,一时间有些不敢相认。
那妇人直直的看着智然,视线最后落在他头顶的戒疤上,眼圈已经红了,强笑着问道:“只晓得你去云游了,你是哪一年剃度的?不是说同你师傅云游去了么,这是今年才回来?”
见她面带慈爱之色,智然的心中也生出亲近之意,也不嫌她啰嗦,回道:“小僧是康熙四十九年尊师命剃度的,随后跟着师傅外出云游。师傅去年腊月圆寂,小僧奉师傅遗命回到江宁!”
那妇人点点头,含泪道:“实没想到,几年未见,你竟这般高了!”说到这里,带着几分踌躇,摸了摸手中的包袱道:“这里有我前几年给你裁制的僧衣,看着你如今的身量,却是不能穿得了!”
智然无父无母,打小同师傅最亲近,因这女施主是师傅故友,不忍见她这般感触,却又不晓得怎生相劝。
那妇人想来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用帕子试了泪,道:“智然师傅往后还要云游去么?”
智然摇了摇头,道:“看方丈师伯之意,是要传小僧衣钵,往后小僧便不能再随意行事了!”
见智然这般无悲无喜的模样,那妇人只觉得心痛难忍,强按捺住悲伤道:“你有没有想过还俗,娶亲生子,过寻常人的日子?你还年轻,许多事没经过。我记得你最爱吃鸡腿。在佛门里,有规矩束着,却是大不自在呢!”
智然看着那妇人,轻声说道:“几年前,也有人这般劝过小僧,道是出家虽清净,红尘却有红尘的趣味,人活一世自在随心些好,不必用清规戒律拘了自己!”
那妇人听他说这般话,不由的生出几分希望来,忙点点头,道:“那人劝得对呢,就是这些话。就算是心里有佛祖,却未必非要在寺里做和尚不可,还俗做个居士也行啊!”
智然的眼中露出几分慈悲,道:“小僧谢过邱施主好意,只是这几年云游,小僧也见了不少红尘俗事。人心浮躁,世情悲苦,还是红尘外自在。”
那妇人还要再劝,智然的心中却渐渐有丝了悟,垂了眼睑道:“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