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话呢,你到底会不会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态倨傲地点了点头。他注意到,吕姬没跟着她出来,反而那两个侍婢跟得形影不离,表情略显紧张。甄宓饶有兴趣地背着手走近几步,低头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头尖去碰了碰,抬头道:“那弹一曲听听吧,你会弹什么?”
曹丕暗自叹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扮出云淡风轻的名士风度,淡淡吐出三个字:“《凤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弹给我听。”曹丕沉吟一下,露出为难神色。《凤求凰》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乐的人听出来这是小琴师弹给大府内眷,怕是会惹出不少乱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为难在何处。她回头对那两个侍婢道:“你们两个出去等我。”侍婢对望一眼,身子却没动:“刘夫人让小的贴身伺候您,不可少离……”甄宓不耐烦地瞪起眼睛:“听琴须心静,人多耳杂,岂不污了曲子?这里不过是个小棚子,就一个出口,你们站在那里,我能跑到哪里去?”
“可是……”
“你们不出去,我就拿这琴砸自己的头,说你们照看不周,到时候看谁挨板子!”
两个侍婢被这么一威胁,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门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简直是有些刁蛮,不过确实很管用。
“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更别说听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虫一样地跟着。”甄宓一边说着,一边跪坐在曹丕对面的茵毯上,双手覆在膝盖上,脸上掠过一丝疲惫。
此时小棚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甄宓闭起眼睛,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安静。过了一阵,甄宓忽然道:“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惭愧,其实他当时真没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轻挑:“我知道开始时你有点不耐烦,不过后来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应该是发自真心吧?”
这种让人误会的话,甄宓却说得无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视,赶紧低头去调琴弦,即使是面对王越,他也没这么难受过。甄宓看到曹丕慌乱的神情,咯咯笑了起来,似乎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她笑的时候从不掩口,一颗小虎牙娇俏地露了出来。
“不逗你了,快弹吧,我很久没有听过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个男人一样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为曹操的次子,自然这操琴之法也是学过的,而且老师还是天下闻名的师旷。他虽没怎么认真练习,但毕竟还有些天分。弹《广陵散》有点难度,《凤求凰》倒不成问题。
指肚抚过细弦,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几声显得颇为生涩,偶有断续。他有些担心地抬头去看听众,却发觉甄宓跪坐在原地闭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只引颈的飞燕,仿佛渴求听到这曲子很久。
看到她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练,越弹越顺。优美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流泻而出,充斥整个棚内。
曹丕不时抬眼去看,开始他看到的是闭目的甄宓,可随着琴声愈发激越,自己的情绪也开始翻腾起来——师旷曾经说过,琴师须与琴声共情,随曲而悲,随曲而喜,人曲合一,方为上品——自从来官渡之后,他每日都处于警惕的状态,不敢有一时松懈。戒惧成功地压抑住了他的梦魇,但同时也深深地压抑住了其他情感。随着曹丕慢慢进入共情,封锁在逐渐解开,在他眼中,伏寿与甄宓两个人的影子竟逐渐合二为一。以往曹丕对伏寿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此时竟被这一曲《凤求凰》抒发出来。
年轻的乐师时而垂首,时而后仰,双手柔顺地抚过琴弦,而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许都的伏寿,不知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气陡升,琴弦“铮”的一声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惊醒过来,她看了眼那断开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这琴声难道真的打动了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下一个瞬间,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对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马相如才不会弹得这么烂!”
曹丕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虽然不以琴艺自傲,可被人当面这么说,还是觉得面皮有些发疼。
甄宓却不顾他的感受,继续说道:“知道琴弦为什么断吗?就因为你指法有问题。知道为什么指法有问题么?因为你的心思不对。弹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马相如弹这一曲《凤求凰》时,心中并没有卓文君,他的风流倜傥不是做给谁看的,是真实流露,是无人之境。你的琴声太腻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么人似的——”说到这里,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样,“——哎,你不会是看中我了吧?”
被说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变得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为何,他面对这女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恼怒还是心虚,几乎无法掩饰。甄宓笑意盈盈,弯腰凑近曹丕的脸:“你是不是听谁说过我喜欢司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态,哄我开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闭口不言,额头居然沁出汗来。甄宓掏出一块香帕,轻轻在他额头擦了擦,嗔怪般地点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蝉姐姐一伙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颤,嘴角微翘,又说道:“司马相如的事,这些天里我只对一个外人说过,那就是貂蝉姐姐。这次的寿宴献艺,也是她操办的,把你弄进来也不是难事。你们都是想把吕姐姐救出去,对不对?”
说来也怪,甄宓把话说透以后,曹丕反而不那么紧张了。比起勉强装成风流才子去骗人,曹丕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的感觉。他把身子朝后倾了一点,双手按住琴弦,平视甄宓:“你说的对,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吕姬。”
甄宓点头道:“吕姐姐在我身边。把我笼络住,你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错……”她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帮忙,我们还需要袁府里的一样东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厌恶地咀嚼这三个字,吐出舌头呸呸了几下,方才说道:“我猜,你们要的是袁绍的副印吧?”
袁绍是天子亲授的大将军,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带去了官渡,副印则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绍亲至,效力之大甚至要胜过审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们的目的,这让曹丕有些惊讶。这女子看上去活泼天真,眼光却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调整对她的观感。
“你猜的不错,我们想借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离开琴床,轻轻叹息一声道:“唉,你还不懂……”
“什么?”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摇摇头,又站开几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吕姐姐的,希望她能顺利逃出去。可是现在我忽然不想了,这么多人想帮她出去,却没人帮我,我不开心。”甄宓嘟起嘴来,像个受气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却是一凉,这女人明明肯冒着风险帮吕姬出逃,怎么这转眼间就不认账了。他连忙说:“若你想走,我们也会设法把你带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这么快,一听就是唬人的假话,其实一点计划也没有吧?你这样的家伙,和袁熙都没区别,连句哄女人开心的谎话都编不出来。”
“袁熙……也是这样?”曹丕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与正题无关的问题。
一听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叹:“他那个人,疼爱我是疼爱我,只是没什么可谈之事。我与他谈汉赋,他说许多字不认得;我跟他说儒学,他说一看到书名就犯困;我给他写信引了几段诗经,居然被他当成是我写的,拿出去给宾客炫耀,多丢人啊!”
一提到这个话题,甄宓情绪就有点激动。她拿起香帕在腮边赶上一赶,好似在驱赶一只蚊虫:“你知道蔡邕么?”
“知道。”曹丕点头。那是这个时代顶尖的文学大家,可惜因为依附董卓,为王允所杀,他父亲曾经数次感叹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个女儿叫蔡昭姬,才华不输给班昭。可惜自从蔡邕死后,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恳求袁熙去找袁绍说一声,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势力,把蔡昭姬请回来,好使这份才情不致沦为胡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中原识字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么个娘儿们。蔡昭姬何等才华,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气死我了!”甄宓义愤填膺,小脸涨得通红。
“袁家世代簪缨,应该不至如此……”曹丕小声说。
她走到曹丕跟前,轻蔑地伸出小指头,往地上一指:“观子如观父。袁绍这一家子人,上马征战喝酒玩乐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却都毫不沾边。与这样的人为伴,有何乐趣可言?”说到这里,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叹道:“同样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写的诗句多么苍劲风流。若是这样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没夸你,你在那里美什么。”曹丕连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哼,连《凤求凰》都弹不好,就想打动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样,就连花点时间编套好点的谎言骗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么骗我喽?”
曹丕发现不能按照甄宓的节奏,否则很快就会被她带到诡异的方向去。他双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响过一声强硬的颤音,打断了甄宓的话:“行了,我放弃了。”甄宓见曹丕态度陡变,不由得好奇地盯着他,想知道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开,坦诚地摊开手:“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赞同这个计划。靠抚琴来诱惑女人,尤其是应付你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个笑话。”甄宓鼻子一耸:“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这样的女人?”
曹丕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他把身子探前,盯着甄宓道:“谈情终究不适合我,还是谈谈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着曹丕,这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刚才还很青涩,现在却一下子老成起来。她眼珠一转:“也好,那就来谈谈看吧。”
“我们需要把吕姬带出城去,还需要袁绍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帮我们做到这两件事,我可以竭尽所能助你离开邺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气,“——甚至可以把你带去许都,把你介绍给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大话精,不过拿这种话来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甄宓道:“我刚赞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马上拍胸脯说愿把我带去曹家,还不是空口白话顺嘴一说么?”
曹丕缓缓起身,声音开始蓄积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甄宓一甩香帕:“有什么好猜的,你身份再高,总不会是曹操儿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劲的气势突然扑了个空,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难道顺着她的话,主动承认自己是曹操儿子?气势已去,那么说只会招来一顿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扑哧”一声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阵,敛容道:“我告诉你。我帮吕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却不是义务。你们这一群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我更没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谈生意,总要有个令我心动的价格。”
曹丕低头想了半天,把琴头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弹的那首《凤求凰》那么难听,难道你不想指导一下么?”
“喂,真的是……”甄宓无奈地摇摇头,“不是在谈生意吗?怎么又开始谈情了?”
“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请你做我的琴技之师,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么喜欢《凤求凰》,总不至于放任这曲子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气壮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赏珍禽异兽一样端详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这个价码也太无赖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简单地说了十六个字。
这个请求,是曹丕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破釜沉舟——要么甄宓被气走,要么被打动。
华佗的人分五品论,曹丕也从郭嘉那里听说过。人之所欲,分为五品,由简入奢,循次递增,只要搞清楚对方真正要的是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