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地打听野民讲古之事。
刘平牢记自己是个狂士,模仿着孔融的样子,对他们爱答不理,反而更引起这些人的兴趣,纷纷围拢过来,与他谈论所谓“有教无类”的话题。有人赞同刘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却也有人反对,说孔门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门,一个贱民都无,然后这个话题变成了门阀大议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
几番交谈之下,刘平发现,这些年轻人言谈之间,都带着淡淡的傲气,对教化野民也持轻蔑态度。旁敲侧击之下,他才知道,他们各自背后都有大族的背景。比如那个叫卢毓的家伙,是涿郡卢氏出身,是卢植的儿子;那个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东柳家的。其他郡望诸如陈郡谢氏、清河张氏、高密邓氏、太原王氏等等,无不是在当地赫赫有名的门阀士族。看来袁绍将各地士族子弟笼络在邺城,又把他们的私兵驱赶到官渡,这两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刘平也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籍贯——弘农刘氏。这个家族号称汉室远亲,其实早出了五服,毫不显赫。果然他一说出口,立刻就有人面露不屑,说了一句:“又是一个村夫!”
刘平一看,说话的是一位锦袍贵公子,周围簇拥了一群帮闲。他一发话,卢、柳等人立刻站开几步。他心里有了计较,眯起眼睛双手虚空一拜:“我弘农刘氏的始祖乃桓帝时的司徒刘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长——代王刘喜,地道的汉室宗亲。敢问这位公子,汉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贵公子没料到他反应这么犀利,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讥:“汉室支脉可多了,一看你就是住在穷乡僻壤,仗着那点遗泽出来招摇的可怜虫!”刘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于沛郡,光武生于济阳,敢问他二人所住,也系穷乡僻壤否?”
面对这有点无赖的质疑,贵公子张了张嘴,正要回答。这时刘平又抬起手指,大剌剌地指着他,问出了第三句:“弘农除我刘氏之外,尚有杨氏。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轮者十人,敢问杨氏也是穷乡僻壤之村夫否?”
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砸下来,贵公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对方根本不给他回答的余裕。刘平知道,论辩之道,胜在气势,只要连续不断地提问,不留应答间隙,便可胜得大半。他居高临下,又是数个质疑出口,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诛心,直斥对方是一个蔑视皇权、践踏儒学、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贵公子哪知道一句无心嘲讽,居然被别有用心地引申到了这地步,气得脸色发青,手指指着刘平发颤,说不出话来。刘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你个狂生!你等着吧!”贵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讨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转身走掉,他身边一群人也跟着出去,剩下刘平站在原地,气定神闲。
“刘兄,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动地嚷道。刘平道:“我只是见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惩罢了。”这屋子里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来,对他的态度亲热了不少。刘平一向谦逊内敛,如今却要扮成一个跋扈自傲之人,刚才借着那些狂放的言语,内心压抑一泄而出,备感轻松。
卢毓告诉刘平,转身离开的那个家伙叫审荣,是审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时高傲得不得了,冀州人都围着他转。柳毅插嘴道:“冀州人总觉得他们高我们并州人一等,不过并州又比青州、兖州的强点,最惨的就是老卢这些从幽州来的,总被奚落为公孙余孽——这馆驿里还有几个兖州、徐州甚至司隶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团。”
刘平暗暗点头。他刚才就隐隐注意到了这个隔阂,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拢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个叫审荣的,一贯这么嚣张?”
卢毓一脸不爽:“哼,还不是因为他叔父故意压制我们。刘兄你知道么?审配连我们的随身仆役都要限制,最多只能有十人,还不许随意出城,这成什么话。”刘平这才知道,为何自己公然带着侍妾和侍童入内,却没人说什么。原来这些世家子弟带的更多,在他们眼里,十个仆役都嫌少。
刘平暗暗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又问道:“你们来邺城游学,莫非都是大将军的意思?”
柳毅耸耸鼻子:“要不是大将军的命令,我等早去许都了。”
“哦?为何,因为靠近天子么?”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么用。”卢毓和柳毅一齐大笑,“还不是因为孔少府倡议聚儒的号召。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凑个热闹。袁大将军让我等齐聚于此,是想等人齐了,由郑玄公和荀谌公带着一同上路——这是审配怕别州有才俊先行,抢了他冀州的风头啊。”
果然这件事和蜚先生及孔融有关。孔融在许都点火,蜚先生借着“荀谌”这具僵尸煽风,审配又借此打压各地大族。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平暗暗叹息,汉室在这些年轻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荡然无存,再想挽回,还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刘兄来此,难道不也是为了许都聚儒么?”卢毓问道。
刘平昂起下巴:“不错,我来之前,听说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纳百川,想来切磋一下。如今一看,实在令人失望。都是些只认郡望不通经典的愚昧之辈!”柳毅和卢毓纷纷点头称是,觉得这人狂归狂,讲的话倒是很中听。卢毓叹息道:“正所谓上行下效,大将军的幕府重籍贯甚于德行,才会有审荣这些小丑跳梁。若不是辛毗先生从中周旋,我们不知还要被轻慢到什么地步呢。”
看来这郡望之争积怨已深,刘平眉头紧皱,负手沉声道:“看来这邺城,竟是他们审家的天下啊。”这一句话,引得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讲自己在邺城如何被排挤,就是说袁氏如何对当地家族苛酷。
见大家情绪都起来了,刘平抬起右臂,傲然道:“不瞒诸君,在下乃是荀谌荀老师的弟子,那审荣在我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纯儒之心,教他们知道,不是只冀州才有名士!”他这一番话,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来。柳毅兴奋地嚷道:“说的对!把咱们逼急了,咱们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闹!当初太学生数千人诣阙上书,连桓帝都要退让,何况区区一个审荣!”
卢毓在一旁忽然道:“审荣不过是借他叔父名头横行,学识有限。但这城里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险的人物。”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刘平看众人的表情,似乎对此忌惮得很,微微一笑道:“听凭八面风起,我自岿然不动。”
柳毅连忙道:“刘兄,这人可是个狠角色,不能掉以轻心啊。我们在他手底下,都吃过亏。连审配、辛毗那些人,都时常过来拜访,对其赞赏不已呢。”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去拜会一下了。”
刘平昂起头来,显露出孤高傲然的气质。他知道,邺城的那些人在暗处注视着自己。表现得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视。最好的途径,就是打败他们最看好的英才。
这是邺城馆驿中的上房,独栋独户,还有个小院。刘平走到门口,叩了叩门上的兽环,发出沉闷的钝声。他的身后簇拥了一群以卢毓、柳毅为首看热闹的士子。卢毓有点担心把事情闹大,柳毅却是唯恐天下不乱。
很快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与刘平四目相对。
“司马懿,你的劲敌来了!”柳毅在刘平身后大叫起来。
这两个人静静地望着对方,一时间都没说话。柳毅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很是诧异,他看向卢毓:“他们原来认识?”卢毓皱眉道:“弘农与河内,倒不是特别远,两人认识,也未可知……”可他看两人神情,语气里也没什么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马懿,他晃动脖子,阴恻恻地环顾四周:“你们跑来我家门口,还没吃够教训么?”他眼神扫处,众人都纷纷把视线挪开。刘平抱拳道:“我是弘农刘和,特来向司马公子请教。”他的肩膀在微微发颤,声音略僵硬。
“哦……姓刘的,你是汉室血亲喽?”司马懿昂起头,嘴角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踏出门来,顶着刘平走了几步:“汉室的人,可不会只耍耍嘴皮子,咱们来比剑吧。”刘平这才发现,司马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右腿受过伤。
这年头的年轻人,除了读书研经以外,都要学点剑技、当几天游侠,乃是一代之潮流。那些士子看到司马懿直接亮出了剑,都有些兴奋。剑斗可要比吵架精彩多了。刘平身上没有剑,柳毅立刻从同伴那解下一把,递了过去。
刘平刚把剑握紧,司马懿已经挺剑刺了过来。因为腿伤,他的剑速并不是很快,可刘平的反应却更加迟钝,甚至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司马懿的手腕一抖,化刺为拍,剑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左肩。刘平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神色有些痛苦,想来被拍得不轻。
司马懿的进攻仍在继续,刘平勉强抵挡,却左支右绌,被他连连拍中,狼狈不堪。
“刘兄辞锋了得,可手底的功夫还是差了点火候。”柳毅啧啧地说,面露遗憾。卢毓歪了歪头,他也懂得剑道,总觉得这场比斗的两人有些蹊跷。进攻者与其说是杀意凛然,不如说是怒火中烧;防守者似是心存歉疚,却又带着几丝轻松。两人一进一退,居然颇有默契。
“住手!”
一声大喊传来,司马懿与刘平都停下手。众人循声看去,看到辛毗匆匆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审荣。辛毗面沉如水,开口便喝叱道:“你们都是儒生,在这里像个匹夫一样乱斗,成何体统!”审荣不失时机地一指司马懿,瞪向刘平:“仲达腿伤未愈,你好意思与他斗剑?”
明明是司马懿把刘平拍得鼻青脸肿,审荣还这么说,就是明目张胆的偏袒了,围观者哄的一声都议论开来。辛毗抬手,让这些鼓噪的非冀州士子稍微安静一下,问刘平道:“到底怎么回事?”
刘平长剑倒持,讪讪道:“在下与司马公子切磋剑技而已,并无恶意。”
辛毗一捋胡髯,训斥道:“你们两个开衅私斗,违背城规,都该要责罚才是。你们是谁先动的手?”
刘平道:“是我。”辛毗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笼络非冀州士子,却又不想得罪审配。刘平如今主动认错,正好解除了他的尴尬。他说道:“既然是你先动手,我也袒护不得。司马公子,你可有什么意见?”审荣得意洋洋地对司马懿道:“仲达,有什么点子尽管说出来,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
司马懿乜斜刘平一眼:“剑上亏欠的,不如笔端来还。就让他来帮我抄抄书吧。”
围观人群又是一阵耸动。这惩罚倒不重,只是太羞辱人了。这些人都是各地名族,谁能容忍像个校书郎一样给别人抄书?辛毗问刘平是否愿意接受,刘平居然点头认罚。
柳毅大叫:“刘公子,你不可屈服,咱们替你诣阙上书,伸张冤屈!”审荣冷笑道:“阙在许都,你有能耐,去面告天子啊。”柳毅大怒,上前要动手,却被刘平拦住:“柳兄,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担,不必旁及别人。”柳毅这才悻悻闭口,被卢毓劝了回去。
司马懿背着手走回院子,勾勾手让刘平进来。他们进院以后,司马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庄子》,扔在他面前:“你这么自由散漫,就抄这个吧。”刘平一敛狂态,居然一句话也没还嘴,乖乖研墨铺纸。辛毗看他没什么异动,这才跟审荣离开。其他人看了一阵,也都散了,无不叹息这个狂士果然还是不敌司马公子。
人都散了,司马懿把院门关好,慢慢走进屋内。刘平放下笔墨,一脸喜色正要开口,司马懿却喝道:“不许回头,继续抄,不要停。”刘平莫名其妙,只得拿起毛笔蘸好墨,开始一行行抄起来。
“刚才我打得疼么?”司马懿站在他身后,忽然问道。刘平笔下不停,口中回答:“嗯。”
“哼,疼就好。这第一下是替我大哥打的,第二下是替我爹打的,第三下是替我三弟打的。第四下是替……”司马懿嘴里记着数,在刘平背后来回踱着步子。
“你的呢?”刘平想要回头,司马懿飞快地转动脖子,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重新转回去。
“我的另算!你以为挨几下剑就能抵偿?”司马懿冷冷道,“你这个混蛋,当初在温县不告而别,自己偷偷跑到许都,居然当起皇帝来了!我连你的死活都不知道,还得给你收拾残局!现在倒好,又跑到邺城来,又来个不告而来,还自称什么弘农刘氏。我现在都不知该叫你什么,杨平?刘平?刘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