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人踏着瓦砾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稳很轻,如同一条草蛇游过残垣断壁,窸窸窣窣。当他快接近的时候,种辑才骤然发觉,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抬起脸,笑意盈盈。
“满大人,怎么您也来了?”
来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蜡黄,一脸的皱纹层层叠叠,几乎把五官都淹没。他叫满宠,字伯宁,现任许都令,掌管着许都城内的治安。
雒阳旧臣们并不畏惧在朝堂上与曹党抗争,却偏偏对这个男子噤若寒蝉。四年以来,他就像是盘旋在许都上空的一只夜枭,这座城市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的双眼,让雒阳旧臣们在暗中吃尽了苦头。
满宠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种辑的表情变化,他拱了拱手,把视线投到那具小黄门的尸体上。
“他就是那个为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种辑尽量简短地回答。
满宠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去,掀开白布的一角,里面露出一截已经焦黑的胳膊。种辑周围的宫人纷纷把头偏过去,满宠却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来,从尸体上刮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灰黑尸粉。
整具焦炭般的尸体就这么暴露出来,安静地躺在地上,两个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紧闭的下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满宠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躯体上缓缓摩挲,还不时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种辑忍不住道:“满大人,死者为大,何况还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种辑并不知道昨晚宫内的情形,但他直觉地意识到火灾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不能让满宠和这具尸体接触太多。满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昨晚具体情形是如何的?”
禁宫虽不是满宠的职责范围,但他有权过问。种辑为了把他的注意力从尸体上挪开,只得开口把起火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从伏后那里听来的,与荀彧所知并无二致。满宠对这个故事听得很仔细,还问了几个问题,甚至没有放过任何小细节。
“这么说来。昨天晚上,种校尉您的部属并没有在宫中宿卫,而是在宫外驻屯,一直到火灾发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宫。”
“是的。”
“可您当夜不是轮值吗?主官宿卫,部属却留在宫外,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满宠的疑问让种辑停顿了一下。事实上,让他把宿卫派去宫外是来自于伏后的命令,她要求尽量拖延时间,他不知原因,但仍旧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这是绝不能让满宠知道的。
“因为宫内狭窄,人多则乱。陛下最近龙体欠安,喜欢清静一些。”种辑解释道,然后在心里飞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么漏洞。
好在满宠没有对这个细节穷追猛打,道了声“辛苦”,然后直起身子,朝着荀彧的方向走去。种辑望着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气,连忙命令手下把尸体抬走,以免又横生什么枝节。
荀彧正在废墟上走来走去,脸上沾着点点黑迹与灰絮,眼角还带着疲惫之色。不时有人呈上从瓦砾里翻捡出来的纸片、竹简,这些东西都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但只有荀彧亲自过目后确认没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让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烬,其中包括不少千辛万苦从旧都转运来的内档,这让荀彧很是痛心。
满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宁,你来了。”荀彧点点头,对于满宠这个人,他很尊重,但谈不上喜欢。两个人并肩而立,面对着废墟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这场火?”荀彧问道,随手揉了揉太阳穴。
“宫里的解释,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满宠面无表情地说。
【2】
听到满宠的话,荀彧并未露出什么惊异表情,只是默默地挥动一下袍袖,让周围的侍从都站开。满宠没有啰嗦,直接切入了主题:“若这个小宦官是被活活烧死,死前必然被浓烟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尸体的嘴应该是张开的。何况他四肢摊开,与被烧死的活人四肢蜷缩大不相同。这只有一种可能:死者是死后才被放置在寝殿内。”
荀彧慢慢捋着胡须:“伯宁你倒真是观察入微。”
“我亲自试过。”满宠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欢这个话题,很快就回到正题:“我刚才还检查了死者的胯下,什么都没有摸到,切得干干净净——事实上,依宫里的规矩,宦官只须除去阳锋,却不必连两枚肾囊也切掉。”
听到这里,荀彧终于有些动容。
“死者绝不是唐姬的侍从,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们应该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会不惜在寝殿点起一把火,毁尸灭迹——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陛下大费周章把他弄进宫后弄死的用意为何。”满宠难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总之,这场火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
荀彧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满宠的话很正确,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疑问,可他并不喜欢这种把天子当做敌手的感觉。作为曹公最信赖的幕僚和朝廷的尚书令,他始终被这种矛盾困扰着。
“我需要觐见陛下,为禁中失火请罪。”满宠说。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家伙的目的绝非如此。他双肩微微沉了沉,喟叹一声:“好罢,你随我去,别乱说话。”
按照仪制,满宠只是个秩千石的县令,若无诏见,是不能单独觐见天子的。须有尚书令这种等级的官员带领,方才名正言顺。即便是在汉室衰微如是的许都,这些规矩还是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仿佛皇家最后一块维持尊严的帷幕。
他们两个人告别了种辑,朝着尚书台走去。一路上,他们看到许多朝廷官员远远地被宿卫军挡在外围,却不敢离开,一个个肃立在原地,交头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这些官员都惶恐地赶到宫城前,来表达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诚。
唯一穿过禁军警戒线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搀扶着女子,正焦虑而缓慢地走过殿前广场。
“董将军。”
荀彧快走几步,追上前去。来的是车骑将军董承,杨彪之后,他俨然已成为雒阳旧臣一系的领袖,起码在名义上已与曹操不分轩轾。他的女儿董贵人数月前怀上了龙种,可皇城委实过于狭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产。他们一直到早上才听说皇宫起火的消息,顾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赶了过来。
听到荀彧的呼唤,董承转过头来,很有分寸地露出一丝微笑,既表达了善意,又不会冲淡对天子安危的关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搀着父亲的董妃,皱了皱眉头:“董妃身怀六甲,何必如此劳顿?”
董承扶住女儿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陛下的安危,可远比小女更重要。我们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顾小而失大。”董承说话一向皮里阳秋,荀彧也不跟他计较,笑道:“陛下昨晚并无大恙,如今暂时在尚书台休息。董将军不妨与我们同去。我叫他们拿个便轿来给董妃,免得动了胎气。”
“种校尉呢?他在哪里?”董妃的声音很尖利,怀孕让她的脸有些浮肿,凸显出几分刻薄。“无缘无故的,为何寝殿会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内岂能如此口无顾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却劝道:“董妃过虑了,伏后说只是药炉引火不慎,并无其他缘故。”董妃一听伏后的名字,冷哼了一声:“回头叫种辑他们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寝殿居然被烧成白地,这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着曹操,颐使气指。董承大概是觉得女儿说的有点儿过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愤愤不平地闭上嘴。
董承的视线越过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后的满宠,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满伯宁,原来你也来了。”面对董承的无礼,满宠只是谦恭地鞠了一躬,保持着沉默,他可没兴趣跟这一对父女逞无谓的口舌之利。
其实董承也颇为忌惮满宠在许都暗处的力量,可车骑将军与许令的品秩之差又让他拥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让他每次看到满宠,都有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块路边的石头,可以轻易踩在脚下,但总不免把脚硌得生疼。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不再说什么。很快有两位黄门抬着一顶便轿赶来,把董妃扶上轿子。荀彧与董承随轿一路来到尚书台,满宠沉默地跟在后面。
尚书台内,上好的精炭在炉子里熊熊地燃烧着,屋里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刘协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伏后守在一旁,眼角显出细微的疲惫。
董妃一进门,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脚步走到床边,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说到一半,她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天子,浮现出几丝疑惑的神情。
刘协心中一阵慌乱,董妃是与真刘协肌肤相亲过的同枕之人,想瞒过她并不容易。伏寿昨天晚上就跟他说过,董妃将是他最麻烦的一个考验。她若是发觉天子已经易人,众目睽睽之下嚷出来,将是一场汉室的灭顶之灾。
董妃的娥眉微微蹙了起来,头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这个男子,毫无疑问是自己的丈夫、汉家的天子,可总有些地方不对劲。她抚摸着滚圆的肚子,仿佛想凭借肚中的血脉看出一些端倪。
也许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够彻底毁掉整个汉室。
突然,毫无征兆地,刘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旁边的伏寿赶紧递来一杯热茶,让他啜了一口。刘协润了润喉咙,用十分沙哑的声音笑道:“少君,你来了。”董妃听到天子称呼自己闺中私名,露出几分喜欢,疑惑之心小了几分。她趋前一步,试图看得再仔细些:“陛下,您的脸色为何……”
刘协刚要开口作答,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咳嗽。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剧烈,直咳到面色惨白,他不得不用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脚步,伏后按住刘协的胸口,一边抚弄一边冲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风寒,您可别说太多话。”
董妃听了这话,娥眉一竖,大声道:“你照顾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头上!”她大腹便便,双手一叉腰,显得格外张扬。伏后微微笑道:“妹妹你误会了,我只是顾虑陛下龙体,可没有想过旁的事。”
这一句话绵里藏针,董妃不禁大怒:“什么顾虑陛下!连寝殿都被烧成了白地,顾虑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样,嫌陛下活得太长!”
董妃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内的众人都面面相觑,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阳时进献给天子的,为人素来口无遮拦,若非汉室这几年颠沛流离,无暇他顾,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宫斗之中被淘汰了。
刘协心中暗暗佩服,伏寿轻飘飘两句话,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开来,不再来纠缠身份之事。他松了一口气,未待将额头冷汗擦去,忽然感觉到在屋内还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这道视线阴冷锐利,让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后的一个人,他虽然恭敬地垂着头,可刘协知道,刚才他一定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就已经让刘协背心发凉。
这时伏后站起身来,冷冷地对董承道:“董将军,你就是这么教女儿朝仪之道的?如今龙胎未诞,就如此跋扈,以后怎么得了?”
董承面色铁青地冲女儿喝骂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来,竟也不问刘协,拧身径直出了尚书台。董承顾不上去追她,转身叩拜道:“臣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刘协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难免心气浮躁了些。找几个侍婢跟着她,别出什么问题。”交代完这些,他停顿了片刻,对其他人笑道,“倒是几位卿家,这么早便来觐见,足见忠勤。”
荀彧、满宠连忙叩拜于地,和董承一起道:“圣驾受惊,实乃臣等之过,特来请罪。”刘协大度地摆了摆手:“寝殿之失,无关人事,也许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许朕需要下罪己诏了。”
下面的臣子都松了一口气,皇帝把这件事归结为意外,那么许多事情都好做了。刘协说得很慢,努力地揣摩着真正的刘协会如何说话。他刚才装作咳嗽,把嗓音掩盖了过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说出来,倒没人会怀疑。这些话都是与伏后商量好的,一时间也听不出破绽。
这时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处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为应当彻查此事,方为惩前毖后之道。”跪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