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威,你是聂政再世,荆轲复生。我不会让你无籍籍名地死去。我会让你的名字昭于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决心,大袖一拂,正待要开口说话,忽然眼前人影一动,满宠挡在了他面前。
“满伯宁?老夫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满宠平静道:“有两件事须请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们都杀了,还有什么好问?”满宠抬起头:“不是问赵议郎的事,而是问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马车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几致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归德坊,从宣义将军处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为何要绕行这里?”
“老夫愿意走哪里,难道还要许都令管么?!”
看着几乎要爆发的孔融,满宠没有继续问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赵彦的尸身,未置一词,悄然拂袖而去。
徐干已经被人扶到树下瘫坐,眼神发呆。孙礼指挥着周围的人开始清理现场,将赵彦的身体和头颅搬开,在附近弄来黄沙铺在血迹之上。司空府里的护卫此时也听到动静,纷纷前来询问。而在不远处唐姬刚才藏身之处,此时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几滴湿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着,满宠此时却双手负在身后,仰望着如墨天空,脸上的皱纹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赵彦的举动和自己的离职,以及许都最近一连串诡秘事情的背后,都有一条丝线若隐若现。他在努力想着,试图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脑海中,尚书台、禁宫、司空府、许都卫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建筑化为点,身居其中的人们彼此连接成线,点线相交,几十条,乃至几百条线彼此勾连纵横,令人眼花缭乱,勾勒出一个别样的许都。他倾尽全力,推算出其中动向,在繁杂的流动中拈出那一条关键,却总是失败。
身为前任许都令,满宠对许都潜藏的几条暗流了如指掌,无论是雒阳派、汉室还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脉络,胸有成竹——可唯独这一根线,牵系广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它隐于万千头绪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极难寻见痕迹。赵彦之死,恐怕只是它入林一刹那被吹开的野草罢了。
满宠不清楚谁在背后操控那根丝线,亦不知他终将把许都牵引至何处,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丝线的下一个节点会落在何处。夜空下,他缓缓抬起手,食指伸向北边远方的某一点。
满宠的嘴唇轻微地摩擦了几下,周围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尾声
“主公,讨曹檄文已经写就,请您过目。”
文士将一卷竹简恭敬地递过去。在他两侧,河北的文武重臣站成两排,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主公。袁绍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将竹简递给身旁的侍从,让他读出来,让大帐中的人都听见。
侍从领命,展卷开始大声诵读。等到念完以后,袁绍拍案赞道:“写得好!陈主簿文笔犀利,句句刺中要害!等曹孟德看了这檄文,只怕是要羞愤欲死,自来请降了。”他说完以后,麾下诸臣都“哈哈”笑了起来。文士听到这夸奖,倒没面露喜色,只是尴尬地搓了搓手,口中谦逊。
这时候,郭图突然出列,跪倒在地:“启禀主公,臣虽才不及,愿为陈主簿锦上添花。”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袁绍啜了一口酒。
“陈主薄历数了曹贼诸多罪名,可谓精准犀利,但臣以为还不完全。曹贼以迎立天子为功,如果举发他在许都欺凌汉臣之事,则天下人皆知其虚伪,曹贼军心势必动摇。”
袁绍“嗯”了一声,上次董承之死,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一直希望能扳回一局。他瞥了沮授一眼,让后者非常尴尬。袁绍问道:“那么郭监军你有什么好计?”
“臣新近获得一条消息,再加上杨太尉之事,二事并举,添入檄文,足可以撼动许都。”
“哦?说来听听。”袁绍饶有兴趣地勾了勾手指,马上有人将笔墨取来,还铺开一片新的空白竹简。郭图得意洋洋地挥笔写了几句,呈给袁绍看,上面写的是: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操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
袁绍用手指滑过墨痕:“这个赵彦被杀,果有其事?”
“正是!他是前几天……”郭图正要详细说明,袁绍却挥了挥手,兴味索然地打断他的话,“这件事记得加进去,然后传檄天下,细节你们自己把握就是。”
郭图和陈琳领命而去,其他人也都纷纷告退。袁绍独自跪坐在貂皮大毯上,把脸转投向南方沉思。他忽然用拇指按下唇边微微翘起的笑意,把手中的酒杯略一高抬,仿佛遥祝某位远方的友人,然后一饮而尽。
在他目光的终点,数百里外官渡的一座营帐里,另外一个人也同时举起酒杯。
“官渡见。”两个人在心中同时默念道。
下卷 潜龙在渊
序章
一匹纯白的骏马跃出草丛,四蹄敲打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发出犹如战鼓进击般的急促鼓点。马背上的骑士似乎还嫌不够快,单手持缰,另外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马臀。骏马昂首嘶鸣,速度又加快了几分。左旁河林中扑簌簌惊起数只灰白羽翼的飞鸟,拍动翅膀盘旋数圈,朝着北方飞去。
此时已经四月光景,江东之地早已处处皆有孟夏的气象。丹徒之地毗邻长江,更是林木繁茂,水草丰美,侥幸度过冬季的兽类都纷纷活跃起来,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骑士猛然间看到左前方一只鹿影跃过,他立刻拉紧缰绳,让坐骑的速度降下了,然后双足紧紧夹住马腹,从肩上摘下弓箭,利索地搭上一支青绿色的竹箭。
可还未等骑士将弓弦拉圆,他虎目突地一凛,握住弓身的左臂轻转,把箭头重新对准了右侧的一处小山坡。那山坡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徒步而来,身披无肩皮甲,手里各自拿着一副木弓,腰间还用一圈山藤别着环口刀。
“来者何人?”骑士喝道,保持着满弓的姿势,他的坐骑乖巧地停下了脚步,以期为主人获得更平稳的射姿。那三个人看起来颇为惊慌,互相看了看,最终一个年级稍大一点的汉子壮起胆子上前一步,半跪抱拳道:“启禀主公,我等是韩当韩校尉的部属,在此猎鹿以充军粮。”
“哦……”骑士拖了一声长腔,手中弓箭微微放低了几分,旋即又问道:“既是猎鹿,为何身披甲胄?”
“此地靠近射阳,常有陈登的军士出来樵采,所以韩校尉叮嘱我们外出都要披甲,以防不测。”
骑士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扫视三人一圈:“韩当治军一向严谨,细处不苟,如今一见,果然不错——那你们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听到这个问题,三人的表情都轻松了点。为首者起身抓了抓头,羞惭道:“可惜我等运气不好,至今尚未猎到什么大物。”
“打猎可不能心急,你动,猎物也在动,谁能先发制……”那一个“人”字尚未出口,骑士手中的竹箭猝然射出,霎时贯穿了为首汉子的额头,那人瞪大了眼睛,登时仆倒在地。
剩下的两个人慌忙抄起木弓,朝着骑士射去。可惜骑士的速度比他们更快,从箭壶里取箭、搭弓、射出,一气呵成,第二个人的箭还未射出,额头便被一支飞簇牢牢钉住。不过两位同伴的牺牲,终于为第三个人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弓弦一振,利箭直直朝着骑士飞去。骑士不及躲避,就将手中的硬弓在身前一横一拨,竟将那箭矢拨开了。
“你们到底是谁?”骑士在马上喝道,他的神态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兴奋,那是一种嗜血的兴奋,像是猛虎见到了弱不禁风的猎物一般。
“狗贼!你还记得被你绞死的许贡吗?”第三条汉子一边大吼着,一边搭上第二支箭。骑士听到这个名字,略微有些意外:“你们是他的门客?”
“不错!今日我就要为主公报仇!”汉子又射出了一箭。可惜这一箭仍是徒劳无功,被骑士轻松拨掉。他的反应速度与臂力都相当惊人,这把区区数石的木弓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那个老东西,倒也豢养了几名听话的死士嘛。”
骑士舔舔嘴唇,露出嗜血的兴奋,笑容却突然僵住了。他的右耳捕捉到一声细微的弓弦振动,这声音不是来自前方,而是从身侧的密林中发出来。骑士毫不犹豫,瞬间翻身下马。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破空袭来,直接射穿了骏马的头颅。马匹连哀鸣也不及发出,便一头摔倒在地。骑士避过马匹倾倒的沉重身躯,迅捷地俯低了身子。
那支射穿了马头的弓箭,长度足有二尺三寸,箭杆粗大,还刷了一层深灰色的漆。骑士知道,能发射这种箭的大弓,规制至少在二十石以上,一个人无法操作,射箭时必须事先固定好弓身,再慢慢绞紧弓弦——换句话说,他与许贡门客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一次有预谋的伏杀。这周围已经被不知名的敌人架设了死亡陷阱,只等他进来。此时不知有多少大弓,已经对准了这片狭小区域。
又有四支大箭从林中飞出来,将骑士的躲避方向封得死死。骑士一个鱼跃,借助马匹庞大的身躯,勉强避开了这凌厉的杀招,可也被逼到了一处没有遮掩的开阔地。
就在这时,他听到,林子里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响起了一声轻微的金属铿锵声。
“妈的,是弩……”
骑士骂了一句脏话,这次他再没有机会闪避了。弩箭要比弓箭穿透力更强,飞行速度更快。它从骑士的右腮穿过,撞飞几枚臼齿,然后刺入口腔,狠狠扎入另外一侧,立时血花四溅。骑士发出一声惨叫,身子晃了几晃,露出了更大的破绽。这时第二枚弩箭从另一个角度飞出,正正刺中他的左侧面颊,强劲的力度让骑士倒退了数步。但令人惊讶的是,骑士顽强地保持着站姿,他不顾鲜血淋漓的脸部,右手抓紧弓身,左手扣弦,还试图对准密林深处的卑劣伏击者。
地面微微发颤,远远传来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不断迫近,“孙将军!”“主公!”的呼声此起彼伏。唯一还活着的许贡门客惊慌地望了一眼树林,林中依然安静,但一种无言的杀势悄然弥漫出来,仿佛有一双严厉的眼睛自林中注视着他,那种沉重的压力,甚至要大过对死亡的畏惧。
许贡门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拔出腰间的环口刀,对着骑士大喝道:“孙策狗贼,受死吧!”冲了过去。骑士猛一转身,用尽力气射出最后一箭……
建安五年四月,故吴郡太守许贡门客三人,刺孙策于丹徒。孙策击杀三人,面中两箭,回营后不久即重伤身死。人们在感慨小霸王英年早逝的同时,也对许贡门客不忘故主的义烈之举表示钦佩——至少绝大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
第一章 两个人
刘延面色阴沉地从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袁军士兵的尸体。这些战死者身上只有少数人披着几块皮甲,大部分尸体都只是简单地用布衫裹住身体。手里的武器,也只是简陋的木制或竹制长矛,甚至连一面小盾都没有。
这种胜利并不让刘延感觉到快意。从装备判断,这些不过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绍强行征调过来,一来可以充做战争的消耗品;二来变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实力。这样的士兵无论死多少,袁绍都不会有一点心疼。
刘延抬头看了看远方,袁军的营寨背靠黄河而设,旌旗招展,声势浩大。这些袁军部队是从黄河北岸的黎阳渡河而来,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离津,然后从容展开,将白马城四面围住,骄横之气,溢于言表。
可刘延又能做什么呢?这一座白马小城不过三里见方,他这个东郡太守手里的可战之兵只有两千不到。算上白马城的居民也不过才一万多人。而此时包围小城的袁军,仅目测就有一万五千之众。
以袁军的威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马城一陷,冀州大军便可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直扑官渡,在广阔的平原地带与曹操展开决战。可奇怪的是,对面的袁将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试探一下守军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动。
刘延摇摇头,白马已是孤城,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只有殉城战死或者开城投降两个选择。他叮嘱城头的守将几句,然后满腹心事地沿着青石阶梯走下去。他刚一下来,立刻有一名亲随迎了过来。
“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