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寿指着牌位道:“这里祠堂有一条地道。你离开以后,我会举火将这里焚烧,与陛下殉死。请你在离开之前,向两位先帝叩头请罪,九泉之下我们相见,也好有个交代。”
“如果我想继续留下来呢?”刘协问。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寿意料之中,她从头上取下铁簪,也搁在地上:“那你必须要证明给我们看,你能够抛弃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为了汉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么证明?”
“杀死我,然后告诉荀彧,我就是宫中策应董承之人。”
刘协的脸色急剧变得苍白,伏寿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他背靠着柱子,感觉身体比刚才挨打还要疼痛,手心与脖颈后开始沁出汗水,旋即变得冰凉一片。他仿佛又回到那片树林,用弓箭对准了那头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松开弓弦的一刻。在击碎母鹿的心脏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脏会因过于剧烈的跳动而爆裂开来。
这时,祠堂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唐姬皱起眉头,这外头都已经被虎豹骑围住,本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抓起铁簪夹在手指之间,警惕地问道:“何人敢闯弘农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赌钱这种事,讲究的是起手无回。咱们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开盅,怎么你们就要擅自撤铺呢?”
杨修笑眯眯地走过来,右手还把玩着骰子。那三个骰子灵活地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滚来滚去,一个都不曾掉落。
刘协看着杨修,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已经知道,在董承这件事里,这位杨彪家的公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或者换句话说,是他出卖了董承,换取到了曹氏的信赖。
“你们别多心,你们别多心,是荀令君派我过来看看。”杨修说。
伏寿和唐姬对视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还是不能彻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连拜祭兄弟都要派个人来监视,好在这个人是杨修。
“德祖,这个人没有成为帝王的器量,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伏寿指着刘协说。杨修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把视线从伏寿、唐姬身上扫到刘协,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说满宠是一条阴冷的毒蛇,那么杨修就像是一头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旁人永远难以把握他视线的焦点,看透他的心思。
杨修把骰子丢到两位帝王的牌位旁,走过去亲热地扯住刘协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里谈谈?”刘协还没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侧。杨修看了眼远处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似的叹了口气:“女人嘛,总是这样,做事偏激,容易情绪化,有时候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孔子怎么说来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刘协对这种自来熟的口气有些不适应,他有些局促地挪开一点儿脚步。杨修咧开嘴笑道:“那些女人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把你幻想成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样杀伐果决。我却不会这么蠢,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扮成皇帝的俳优。”
面对杨修毫无掩饰的评论,刘协沮丧地垂下双肩:“你们说得对,也许我真的没有成为中兴之主的资质。我太软弱了。”
杨修眉头轻抬:“软弱?错了!你若是把不忍杀生的信念贯彻到底,那也是一种坚定。”他竖起修长的指头,在刘协面前轻轻摆动两下,用教训的口气道:“我告诉你,真正的软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为,首鼠两端,浑浑噩噩。”
刘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杨修道:“比如吕布吕奉先,你觉得他软弱么?”
“飞将军的勇名,我在河内可是听了太多。”
“可他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你能说得出来么?”
“呃……”
杨修早知道他会迟疑,指头轻轻在虚空中点了点:“究竟是佐董卓篡汉还是扶王允兴汉,他不知道;究竟是夺曹公兖州以取中原,还是占刘备徐州以行割据,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个名将,还是收服张邈、张杨,成为一代霸主,他还是不知道。吕布来中原这几年来,仗是打了不少,却没有一个明确目标,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将,忽而又是军阀——这种缺少定见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凉大众,没有半点信念与规划。才是真正的软弱!”
这个观点却是刘协从未听过的,他正欲开口询问,杨修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道汉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无能、能臣不忠,还是桓帝昏庸、灵帝暗弱?错了,这些只是表征。汉室自和帝以来已有百年,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个大号的吕布。一大堆幼帝,好几家外戚,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宦官与族党,朝政就在这几极之间来回摆动。再坚固的房屋,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杨修很像是一个经塾的先生,背起手来对唯一的一个学生循循善诱。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领导者,他的意志必须硬逾金铁。我猜那些蠢女人会跟你絮叨,说什么要冷酷无情、要舍弃道德与节操。我告诉你,这些全是废话。你若是陡然变得和先帝一样,我反而会担心——你今天变,明天可能也会变,变,就充满了变数,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的。”
刘协被这一连串铿锵激烈的言辞打蒙了,他忍不住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又错了!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杨修伸出手来,按在自己胸口,五指慢慢屈张,做出一个掏心的动作:“把你自己潜藏的欲念,从这里揪出来,然后贯彻到底。这就是你的责任。先帝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勉强你也学不来。只是你要记住一点,今日你做出抉择,从此便要一条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尽头。没有让你改弦易张重新再来的机会。”
刘协盯着杨修,心中跌宕起伏。这个人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有着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论句句听起来都离经叛道,却蛊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开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牵黄狗出蔡城修黄老之道怡养天年?是出世?还是入世?是兴复汉室?还是做一个隐士?
刘协发现,杨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来许都之前,他就是一个“吕布”,根本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只求安稳过日子。真刘协的死亡,赋予了自己一个沉重的责任,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清晰的奋斗目标。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可以留下来,但我不希望你们只把我当成一个傀儡,瞒着我做事。”
杨修哈哈大笑,轻松地晃动手腕,仿佛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总是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气了;我父亲老了,脑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劝他们,若要让你担当这么严重的责任,不坦诚一点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双方相当,才有赌头。”
“我只想知道,你们凭什么与曹氏对抗?”
一直到现在,刘协才有机会把自己心中疑问一吐为快。之前伏寿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只推说时机成熟自然知道。他无论如何推想,都难以想象出以如今汉室之力,既无兵将,也无资财,靠着这几个嫔妃寡妇、废臣假帝,该如何才能打破这副曹氏枷锁,一飞冲天。
杨修似乎早预料到他有此一问,慢条斯理道:“你听过倚天萝么?”
“没有……”
“这是一种生长在武陵五溪之地的树藤,纠缠于大树,随木而长,依枝攀缘,食其汁液,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萝便可在残骸之上连天接地。汉室就是这倚天萝,自身太过孱弱,唯有依附于一个有力诸侯,暗中寄生滋养,以图大计。”
“可藤萝毕竟是藤萝,如何能撼动参天大树?”
“藤萝与大树本是同生共长,等到这树势参天之时,藤萝已与它根茎勾连,干脉一体,届时即便大树想要分离藤萝,也为时晚矣。”
刘协疑惑道:“这说来容易,如何能做到?”
杨修再度摆动手指:“又错了。这件事我们已经在做了。汉室在曹氏阵营里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多。虽然这些如今只是种子,但早晚会成为汉室藤萝的枝蔓,紧紧地缠在曹氏这棵大树之上——这些事情自有我在宫外打理,你的职责,就是演好皇帝这个角色,把曹氏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为这些种子的腾挪生长留出余地。”
这时刘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为了兄弟血脉,伏、唐二人是为了自己夫君,杨大人是为了汉室忠诚,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才选择这么一条凶险之路;你从心里揪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杨修看了眼远处的汉帝灵位,微微抬起下巴:“很简单,我杨修是个聪明人。而当今之世,比我聪明的只有三个人。一个还没回许都,一个已经离开许都,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兄弟——真正的刘协。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于是打败了一个比自己聪明的人,这是何等快意之事呵。”
第七章 刺客王越的信条
【1】
许都的董承之乱刚刚消停没几天,徐州又传来消息:曹公近乎神速般的进军,让屁股还未坐热的刘备猝不及防,不得不抛妻弃子,只身逃去河北,大将关羽、夏侯博被擒;而围攻汝南的刘辟等人,在听到刘备被打败的消息以后,作鸟兽散,汝南之围不战自解。
笼罩在许都上空的阴云,就这么一朵接着一朵悄无声息地消弭了。这时候曹仁也把部队从项县撤回了许都,全面接管了城防。董承苦心孤诣的几步妙棋,就这么被漫不经心地从棋盘上扫落在地。从荀彧到幕府的寻常小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城中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就连城门开启的时间都有了些许延长。
这些好消息带给一些人喜悦,也带给另外一些人郁闷。此时在许都卫的牢狱里,满宠正在和一个人直面相对。
“大局底定,曹公已从徐州疾还,不日即到官渡,您暂时还见不到。”满宠说道。
“哼,袁绍那个废物,这么多天在前线居然毫无作为?还真有当年在酸枣讨董的风范。”
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愤怒与嘲讽。发声之人是一位披头散发的老者,他手脚都戴着铁枷锁,整个人紧紧靠在深青色的嶙峋石壁上,佝偻着身躯,像是一具从石中探出身体的浮雕。
光线昏暗,十几根粗粝的木栅栏将满宠和老者分隔两边,但不好说哪一边更阴冷一些。邓展站在满宠身旁,把手按在剑柄上,一脸警惕地看着老者。
老者扯动一下手里的锁链,发出铿锵的碰撞声,不无怨毒地说道:“既然见不到,就算了。我倒也想看看,是他这条恶犬,还是河北那只蠢笨慵懒的大虎能取下这中原。”
“我军奉天子以讨不臣,大义在手,自无不胜之理。”
老者听到“天子”二字,嘴唇向上翘了翘:“你们特意来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就是为了羞辱我?”满宠连忙躬身道:“车骑将军乃皇戚贵胄,虽犯不赦之罪,亦不可失礼。荀令君特地叮嘱过的。”
他特意点明这是荀彧要求,自然在暗示许都卫的态度与尚书台有所抵牾。这其中缘由,董承听得清楚,不由得冷哼一声:“既非羞辱,那便是要拷掠喽?”
董承自从那日事败被关入监牢以来,没受过虐待,但也没受过优待。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面临这些事。
满宠又道:“刑掠之事,自有专人负责。今日来此,是想向您询问一些事情。”
董承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人,早被你们捕杀得一干二净,连我女儿都没了。你还想问我什么?”他已数日不食,精神委靡,但提到自己女儿时,双目却射出极其锐利的剑芒,令一旁的邓展寒毛为之一竖。
满宠面对这种压迫却像是浑然未觉,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通。车骑将军您在许都、徐州、江东和汝南先后布置,为何却唯独漏掉河北袁氏呢?倘若趁曹公回师徐州之际,您说动袁绍大举南下,内外同时发动,我军局面只怕比如今要艰难数倍。”
“然后呢?让袁绍大军把陛下接去南皮,继续圈养起来?那和许都有什么区别?我不是何进,干不出引狼入室的蠢事。袁绍在官渡拖住曹贼,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董承尖刻地回答。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不再顾忌什么,即使听众是满宠,他也不介意与之分享自己殚精竭虑的心血。
满宠摇摇头:“您说的对,可袁绍麾下并非庸才,一旦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