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呃,董妃?”赵彦惊诧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头一挑:“赵议郎,你好有闲情,居然跑来这里。”
赵彦一阵苦笑,连忙解释了几句。原本赵家与董家在雒阳时,曾经为赵彦和董少君指腹为婚,后来朝政离乱,赵彦随家族迁去北海避祸,而董承坚守在京城,还把女儿嫁给皇帝,婚约自然作废。现在虽然两人各自婚配,赵彦每次看到董妃,总不免有些尴尬。
董妃却没这种尴尬,她一贯心直口快,见了自己曾经的未婚夫,也不避让。她朝着远处传来阵阵惨呼的拐角处轻蔑一瞥,从容道:“宫闱不治,让外臣看到这等笑话,真是有失体面。”
这句话看似自谦,其实是在嘲讽伏寿。赵彦听得出来,哪里敢接这个话头,赶紧转移话题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静养,您跑来皇城做什么?”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里静养,很少回到皇城。
“我来送送张老公公。”董妃声音很大,杏眼圆瞪,“送走了我就去问问陛下,为何要赶走张老公公。人家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满地都是豺狼狐狸,他反倒先开始藏弓箭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门后似乎有几个脑袋伸出来,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赵彦觉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仪的孔北海,又来了一个指斥舆乘的董妃。
他只得转身朝向张宇,郑重其事深施一揖:“张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问候。”张宇淡然回礼道:“少府费心了。”赵彦道:“张老公公不如去敝处暂歇。寝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为三卿所判,实有冤屈。他已经前往司空府觐见陛下,为您陈说辩白。”
张宇却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给小老一条活路回乡,已是历代宦官中难得的善终。”赵彦见他毫不动心,面色平静,便试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会采纳少府之议,您何必黯然离京呢?”
听到“陛下”二字,张宇不由得把包裹怀抱得更紧了些,唇边露出一丝苦涩:“陛下春秋正盛,不该被我这老朽拖累。”赵彦心中一动,看来张宇跟陛下之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他欲再旁敲侧击一番,张宇却闭上嘴不再言语。
赵彦没奈何,只得从怀里取出三枚马蹄金饼:“如今兵荒马乱,前途多险,少府特备了一点盘川,请张老公公笑纳。”张宇也不推辞,接过金饼揣入怀中。董妃瞪了赵彦一眼,仿佛嫌他故意显富,她虽未施粉黛,气鼓鼓的面孔却别有一番韵味。赵彦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从脸庞扫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时收束,不敢继续多想。
董妃道:“张老公公,我给你叫了一辆轻车,有点旧,是我父亲府上的。”
她玉指轻摇,一辆在一旁恭候多时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来。赵彦搀住张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车上,孰料张宇目光突变,断然拨开他的手,喝道:“别动!”赵彦愣在那里。
张宇意识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释道:“这包裹里装的,乃是寝殿大火中烧死的一个小黄门。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他母亲托我照顾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码也该把他的骨殖送归故里,体面入土才是。”
说到最后一句,张宇双目隐有泪光,整个人委靡下去。赵彦知道宦官无后,所以对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顾,便安慰了几句。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转头去看,却看到一队骑士气势汹汹地沿大街跑过来,登时把那辆轻车团团围住。为首的骑士大声道:“奉许都卫令,递解张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为贵人,这个骑士非但不下马拜见,反而视若无睹,简直无礼至极。皇室衰微不假,但什么时候轮到许都卫来跋扈了?她指着骑士高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宫城之下驰马?”
马上的骑士稍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锋营王服。”
“前锋营?前锋营何时成了许都卫的走狗?”
董妃的嘴锋利无比,正要继续叱责,却被张宇拦住。张宇缓缓道:“莫要动怒,惊了胎气对陛下不好。”然后拍了拍她的手,复叮嘱道,“老臣走以后,你可不要总使性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稳,你与皇后莫要起了龃龉,让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对,分明是……”董妃声音又变得尖利,但她看到张宇那双哀伤的眼睛,便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垂头道,“……我最多让着她就是了。”
她从小就跟张宇熟悉,比自己父亲还亲,却从未看到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静的表情。董妃觉得张宇一定知道一些事情瞒着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么。
“来,帮我拿着包裹。”老人把包袱递给她,转身上了轻车。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一想到自己身为贵人居然要抱着一个小黄门的骨灰,心里就有些厌憎。她双手托着包袱,尽量离身体远些。老人看到包袱皮与她的小腹略微贴了贴,低声喃喃道:“陛下,这是见您的儿女最后一面了。”
王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董妃与前中黄门张宇的诀别,心里却琢磨着其他事。
根据吴硕和满宠商议的结果,许都卫将抽调一批人补充进宿卫队伍,然后由曹仁的麾下调拨双倍人马支援许都卫。问题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职业军人们,宁可去面对北地枪王张绣的锋锐,也不愿意与满宠那个阴险的家伙共事。曹仁本人也对拿野战部队补充地方守备表示不满。
经过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选出来承担了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游侠,当初自带着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编制上归曹仁统属,实际却并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时跟曹仁麾下诸将多少有些隔阂。
既然王服肯站出来,各方面自然皆大欢喜。于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进驻许都,换上了许都令的号服。曹仁还慷慨地额外多拨了一百人给王服,感谢他背起这么大一个黑锅。
王服来到许都卫的第一件任务,就是押送张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将军的女儿居然也在,便没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边。望着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农王刘辩;想到弘农王刘辩,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现在他的队伍已经勉强达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数,而且堂而皇之地进驻了许都。董承的手段确实高妙。整饬宿卫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测雒阳系和许都卫争斗,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许都城外的军营里。
杨修不仅算准了满宠对整饬许都令的反应,而且还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尴尬地位,一定会被选出来背黑锅。就这样,董承的计划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动的,其实步步都是主动为之。雒阳系表面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实际上成功地声东击西,在许都城内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装,这可要比抛出去那两枚弃子有价值得多。
棋子的价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动机而决定的。当棋手着眼于政治斗争时,一位天子近侍与一位禁军将领无疑是极重要的筹码;但当棋手打算发动政变时,一支可靠的武装力量才是最珍贵的。
他现在最烦恼的,只有一件事:多疑的满宠并没让这些前锋营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来,而是把他们派到城中诸街道各坊去。这四百人就像撒进了许都城内的黄沙,四处分散,这无疑将会增大起事的难度。
“在计划发动之前,暂且忍一忍吧。”王服想。
张宇坐到车上,探头对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吗?”王服这才从深思中醒过来,冲董妃微一施礼,驱马走到前头。
董妃和赵彦目送着老人在前头的街道消失,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董妃吩咐身边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车过来。等到侍婢离开,董妃忽然丽容一敛,低声对赵彦道:“彦威,我有点害怕。”
赵彦有些惊讶,他不知董妃为何会忽然发出这种感慨,连忙回答:“许都名医甚多,您不必如此担心。”
“混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董妃狠狠地踹了赵彦一脚,就像两人小时候一样,她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贵人身份而韬光养晦。赵彦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汉室不盛,若是寻常,董妃这个暧昧举动可能导致董、赵两家满门抄斩。
赵彦心思玲珑,捉摸女人心思却不那么在行,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没容他再问,自顾说了起来:“我父亲最近非常忙,不停地会见各种宾客,要么开设大宴,要么躲在书房里密谈。他甚至连晚上看看我的时间都没有……可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经常莫名地心慌起来。”
赵彦暗自感叹,少君这个人脾气直,心思却浅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亲董承的处境和政治斗争的险恶程度。对于她来说,生活始终停留在雒阳的童年美好记忆,人人都宠着她哄着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直觉往往很灵验。
看来董承果然是在策划什么大事。
“夫人过虑了。董将军身负汉室重托,自然日理万机。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听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气恼,她用手托着下巴,皱起眉头:“陛下也变了,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现在的他,有点像个傀儡,伏寿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样子也变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减也属平常。”赵彦劝道。董妃启齿欲言,很快又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感觉只有肌肤相亲的男女才能意会,实在无法把微妙处传达给旁人。
“张老公公走了,陛下变了,父亲也看不到了……彦威,你说我该怎么办?”董妃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靠着左掖门的墙壁,就像一个不愿意搬家面对新环境的小孩子。赵彦心中一阵怜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着实有限。他灵机一动,俯身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三折两折,折成一只草蟋蟀。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
他念的是小时候的童谣,那时候董妃最喜欢拿着草蟋蟀,骑在围墙上翘着脚,边唱着歌谣边等贵人来接。董妃接过这只简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轻轻踹了他一脚,面上的苦闷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这时候带着马车赶过来了,两个人默契地闭上了嘴。
董妃被搀扶上车,很快离开。随着马车的远去,赵彦那点淡淡的怀旧情怀也逐渐散去,他开始头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不是来打探消息,如今却变得比刚才更加迷茫。
董妃无意的一句“陛下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在赵彦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就在同时,许都一切暗流涌动的旋涡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厅里,身上盖着绒毯。他面前跪伏着几位汉臣,絮絮叨叨地说着陈腐的话题。
“卿等所奏甚当,朕会下诏,着尚书台加以旌表。”刘协机械地张合着嘴唇,有些无聊。
大臣们跪谢,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寿拿起一块热水敷好的绢巾,蘸了点醒脑的龙涎草粉,给刘协擦了擦额头。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准备的,无论曹操对汉室如何,至少这位夫人对皇帝的礼数无可挑剔。
门口的小黄门拿着朝奏名刺刚要往下唱,伏寿指示说:“陛下疲倦了,让外面的人稍等一下。”小黄门领命而出。
伏寿见屋里没人了,对刘协道:“陛下,您刚才可有点走神了。”刘协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这一天我已见了七八波大臣,他们都说几乎一样的话,我都几乎睡着了。”
伏寿就像是一个谆谆教导弟子的五经博士:“你现在要多接触这些臣僚,尽快熟悉每一个人的秉性,同时也要让他们熟悉你现在的面孔、风格,这非常重要。潜移默化之下,他们才不会对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来要觐见的是谁?”
刘协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皇帝可比想象中难做多了。他宁可在冰天雪地里打一天猎,也不愿意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接见一天大臣。他现在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红色,这是伏寿用生姜擦出来的。这几天他的任务,就是逐渐增加接见臣僚的次数,让他们习惯于皇帝的新转变。
“接下来的两个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你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刘协揉穴的动作停住了,孔融是当今名士,他在河内也多有耳闻。司马家一直很仰慕他,只有司马懿看不起他,说他是个大话炎炎的腐儒。
“没错,这个人心高气傲。连曹操都不放在眼里。文武百官里只有他才敢不拘礼法,当众喝骂,对曹氏来说是个不错的制衡。”伏寿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这人对汉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刚愎自用,不通权术。陛下曾说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