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材提醒我们说是军人作案。说老实话,当时我是半信半疑的。使我确信军人作案的是张家那只被枪打死的德国狗。我仔细看过那只死狗,一枪打在额头正中央,一枪打中鼻子,在天黑月不明的情况之下,没有在军营里混过的土棒老二,恐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枪法吧?他们土气,抢人凭的是胆气。而你是军长的卫队长,算来枪法该不赖吧?当然,这只能算个猜想和旁证。再想到张材被绑时耍赖不走,这种情况下土匪肯定要撕票,而你们不敢,你们怕杀了人案子非破不可,你们毕竟是公职在身嘛。”李辅相看了杨炳荣一眼,继续说,“话又得说回来,那晚如果不是军长在上司面前丢了面子,如果不是关系到军长极大利益的话,他不会严令破案,你这案子恐怕早就不了了之了。”
李辅相最后说:“当然,要最后敲定就是你作案,还是在看了牛老头倒卖的金表上刻有你的名字之后。我原来估计表可能会是你哪个兄弟伙的,还真没想到它就是你的。你抢人的时候也太胆大妄为了嘛。”
杨炳荣见李辅相说得一丝一毫都不差,就闭口不言了。
吴七在一旁早就三魂吓掉两魂,忙哭丧着脸哀求道:“长官,这不关我的事,是杨队长编好了词叫我说的,他说我如果讲得好的话,还要赏小人一口大烟哩。”
向传义听得直摇头,说:“你跟老子快滚,滚得越远越好,莫让老子再看到你。”他没有再看杨炳荣一眼,吩咐把他收监。
然后向传义就做了件掩耳盗铃的事,命令所有在场人员一律不得把这案件外传。
牛老头饱受惊吓,幸亏官府不再追究他私卖金表一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颤颤走出衙门的。他看见李辅相等在门口石狮子旁边。李辅相也无言语,将收的杨炳荣的那堆大洋哗啦啦倒进他的怀里,叮咛道:“回去好生过日子,今后千万要记牢: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莫捡。”
那边向传义已从后门出衙,匆匆忙忙赶往军部去了。
尾声
不久,四川局势发生很大变化。驻重庆的21军在刘湘的率领下反攻成都,原来支持刘文辉的邓锡侯、田颂尧两军临阵反戈,刘文辉败退西昌,“三军统治”时代结束了。刘湘入主成都,成了新的四川王。
李辅相经历的事太多,把这个世道看得太透了。他悄悄背了个包袱,离开干了一辈子的官衙,回到埋有他家祖坟的乡下,买了块山地想自耕自种了此余生。
张公馆劫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后破的一件案子,他很满意。夜深人静之时,他就会扪心自问,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一辈子干的一件最光彩的事,觉得自己不畏强暴,连军长的亲戚也敢动,那该要多大的胆气呀。他毕竟真正按自己的意愿办了一回案,为社会除了一条害虫。
到了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以后,各地掀起的土改、清匪、反霸运动轰轰烈烈,可那些运动一点儿也没波及到他,因为当时的政策是只算解放前三年的旧账,李辅相自耕自食已经十多年了,他在当地人缘好,大家见他孤老头子一个,还常常来帮助他。
他家附近有个劳改农场,关押的都是些历史上有问题的人,不过问题都不大,管理也松,劳改人员下工后可以在附近散步。
一天,一群劳改犯傍晚出来活动,有个胖子见了李辅相突然“啊”了一声,问:“这不是缉毒英雄李警官吗?”李辅相看了他一眼,并不认识,掉头就想走。不料那人一下拦住他,殷勤拉住他的手说:“李警官,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大邑县安仁镇的陈立之呀。”
李辅相人老了,也根本不记得什么陈立之王立之的,就站定了听他说下文。
陈立之介绍说,他就是当年安仁镇警察局那个警察。他说:“你当时带人来抓鸦片贩子邱天成,我不敢帮助你,安仁镇是刘文彩的天下,不敢帮呀,心里可是真的佩服你的。所以几十年以后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英雄呀,真正的缉毒英雄呀。也只有你才有胆量,一举就抓走了邱天成那一伙烂龙,对,还抓走了从成都来的那个大毒枭叫刘什么的,我们警察局不敢动他们呀,真是窝囊透了。不过后来那些小子很快被放了,这是你我小警察管不了的事嘛。老兄,你敢抓他们就了不起,放不放的不怪你嘛。”
李辅相从这些乱七八糟毫无头绪的话里终于听出些名堂,理清了十多年来在心里乱成一团的麻,解开了压在心里十多年的一个谜。那就是张材和他的大管家刘仲之到底干了些什么,他们那二十万元钱到底怎么开支了。他当时隐隐猜到他们在犯罪,向传义语焉不详,他自然是不敢讲详了。
根据旧警察陈立之的介绍,李辅相才知道十多年前张材收到重庆汇来的那二十万元钱是用来贩卖大烟的。收钱后刘仲之立刻带钱到了大邑县安仁镇,很快与刘文彩把烟土生意做成了。不巧他带人闯了进去,凭感觉一举诱捕了刘仲之和邱天成一伙,差一点儿就破了一桩走私贩毒案。
难怪一查到刘文彩头上就让人莫名其妙地叫了停,第二天就把人犯释放了。
李辅相想起小屋里邱天成等人手执凶器要和他拼命,后来又温温顺顺随他走的情景,这才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当时查的是张家的抢劫案,要是查的是刘仲之私贩烟土案的话,自己恐怕早就死过几次了。
劳改犯陈立之还在喋喋不休地讲,李辅相已经听不进了。他已经顺着他的思路回到了十多年前那片川西坝子上,他又成了个老公衙,手里还是提着那把冷冰冰的铁尺。
再说杨炳荣被向传义扣押之后,刘文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没有过问这件事。向传义当天的汇报他听了,一直没开口表态,向传义只好悻悻退回。
后来时局一乱,刘文辉的副官和杨炳荣的袍哥兄弟都向刘文辉求情,说抢的钱数量不多,根本构不成犯罪,纯属娃娃伙过家家玩儿。加上刘文辉的三姨太杨蕴光常常在军长枕头边吹风,一再为自己的侄儿说情,杨炳荣的罪无形之中就变小了。适逢刘文辉新败,正在用人之际,三姨太一再劝说,刘文辉耳朵软了,假装把这事忘了。不久,三姨太亲自打了个电话给向传义,传军长的命令让他把杨炳荣放了。向传义只好遵令行事。
李辅相了解到这一结局,也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他人老了背更驼了,当时正在给一株老树捉虫。他没结过婚,无儿无女的,老来无所依靠。他听后就抬起老树疙瘩一样苍老的头颅,望着天空中如苍狗般的云彩,许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远方天地交接处有一抹铅灰。那铅灰色慢慢聚在一起,就成了一片孤云。
(作者附注:成都古称益州。)
编辑人语:
本文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案件演绎而成,主要人物李辅相却是虚构的。这个历经沧桑的老公衙,机敏倔强,沉着冷静,凭着良心立身处事,一辈子为老树捉虫,为社会除害,让人久久难以忘怀。乱世盼英雄,李辅相当然称不上是英雄,但他的身上还是寄托着老百姓亘古以来的理想,当然,还有那难以言说的无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