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七有点儿怕进警署,磨蹭着不挪步。
就在此时,李辅相抬眼一扫,看到门口有个便衣朝他点头,他也回了个眼色,表示知道了。
他对吴七说:“走嘛,不会为难你的。”就带了吴七、杨炳荣出门。
走到街上有个便衣乘乱悄悄给李辅相看了件东西。李辅相飞快扫了几眼,把东西原物退还,又附着便衣的耳朵吩咐了几句。
出了“鬼市”坐上早就备好的专车,一路威风十足到了军警联合办事处。
军警联合办事处今天气氛森严,人一进去就分明感到了箭上弦刀出鞘的味道。主审官向传义一脸肃然坐在宽大的审判台后面,两旁是如狼似虎凶神恶煞般的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大兵。
杨炳荣同李辅相、吴七一进门,就笑嘻嘻向上禀报道:“处长,案子很快就要破了。”
李辅相脸色一寒,冷冰冰纠正道:“不,案子已经破了。”说完朝向传义一点头。
向传义脸色一沉,猛喝一声:“拿下!”
两旁的警察应了一声,一下猛扑过来,一索子就把杨炳荣绑了。
杨炳荣一愣,马上大骂道:“个龟儿子,错了!整错了!捆后头那个矮子!”
吴七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立刻五体投地趴下,捣蒜一般磕头求饶。
向传义望定杨炳荣说:“你喊个卵,没错,老子今天捆的就是你。”见杨炳荣一脸不服,回头叫了一声:“带人犯。”
一个糟老头儿被押了进来。
杨炳荣抬头一看,认出那是范嫂的老子牛老汉,就不屑地一偏脑袋,哼了一声:“他与我有啥子关系?”
向传义又叫:“交出贼货。”
牛老头双手哆嗦,慢吞吞从怀里摸出块金表。杨炳荣一看眼睛都睁大了,惊得打了一个颤抖,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
向传义问:“杨炳荣,你平常用的怀表呢?”
“掉了。”
“你衣襟上挂的那表又是哪里来的?”
“从土匪身上得来的,这是他们抢张公馆的铁证。”
“那好。我来问你:土匪抢劫时失落的怀表已被牛老头之女范嫂拾走,你说你又从劫匪手里夺回了那表。那么请问:牛老头身上这表又是哪里来的?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金表,牛家三辈人的积蓄也买不起呵。”说完又调笑道,“杨队长,你的圈圈扯得圆,哄鬼哟,那块镀金表是你找的冒牌货嘛。”
杨炳荣见机行事,当即低头认错,说:“小人破案心切,想胡乱找个表蒙混过关,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不该贪功呵!”
“不忙,不忙,杨队长,既然你承认这镀金表是你找的假货,那我不明白的是它怎么又会到了土匪手上,土匪又想方设法让你缴了去呢?”
杨炳荣无语,大汗珠从额上一颗一颗冒了出来。
向传义又说:“你过来一下,帮忙认一认牛老头这块金表是哪个的?”
杨炳荣头一昂:“认不到,认不到。”
“那好嘛,”向传义说,“表盖上刻有行小字,我念给你听一下,你听清楚了:炳荣大兄三十大寿惠存。弟宋之芸赠。”
杨炳荣脑子反应快,马上接口说:“你别想把罪名往我脑壳上栽,天下叫炳荣的人多如牛毛,何况那表上又没写姓。”
“虽然叫‘炳荣’的人多,叫宋之芸的恐怕没几个吧?查一查宋之芸,这表是谁的不就清楚了吗?”
“要查你就查嘛,我不认得什么宋之芸,我相信公堂之上他也不会乱咬我。”
向传义看他不见棺材不落泪,回头一示意,有个兵从后头抬出只小车轮胎,轮胎上能清楚看到一条三寸长一寸宽的损痕。向传义高叫一声:“带张向荣!”
杨炳荣一听,腿一软险些跪下去。
刘文辉军长的司机张向荣被带了进来。张向荣寡骨脸,大金牙,正如张材家女佣说的“是超出一般人的瘦高”。
向传义指着轮胎问张向荣可认得那东西。张向荣说:“怎么不认得,这是刘军长车上的东西,进口货,国内市场上恐怕难找哩。”
“那它怎么被卸下来放在堆垃圾的库房里了呢?”向传义问。
张向荣看了一眼杨炳荣说:“杨队长前几天送了个新车胎来,说军长的车嘛,轮胎有伤不吉利,还是他帮我换的哩。”
“你知道不知道这车被人开去抢过一家人?”
“知道,怎么不知道。老向你也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那次车就是我开去的嘛。”张向荣倒很光棍,承认说那天军长在李家花园拜客,司机和卫兵一律不准进,真他妈邪了门儿。几个卫兵副官耍得不耐烦,要我开军长的车出去逛逛,你说我一个当司机的,他们哪个不比我官大?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开车随他们去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那回他们只抢了三十块钱,我没拿,他们也没想到给,你说老子犯了哪家的法?还不快把老子放了,等下军长要坐车找不到人,拿你警署几个龟儿子是问。”
向传义就笑,问他:“那天杨炳荣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军长的几个副官和卫兵都去了,是扯了军徽去干的。”
向传义挥了挥手,对张向荣说:“快走,快走。”
张向荣一走,向传义又喊:“回来,回来。”见张向荣一脸不快,又小声叮嘱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在外头嘴巴锁紧点儿哟。”他一连说了几遍,张向荣听了才气鼓鼓不安逸地走了。
向传义脸色一变,冷冷问杨炳荣道:“杨炳荣,你还有什么话说?要是本官判你个张案首犯,你执法犯法,军长又在气头上,我看就地正法也不为过!”
是呀,当时冤死在军警联合办事处的好人坏人不计其数,何况确实有案在身。杨炳荣心中一冷,背上冷汗一下就涌出来了。耳听得堂上惊堂木一响,向传义大吼一声:“从实招来!”惊得他骨碌碌一下跪倒在地,就觉得天空日头白晃晃的,头顶上的横梁砖瓦似要轰隆隆迎头倒下一般。
“老实坦白!”“招不招?不招就打!”“说!”四周军警一阵吆喝,如同天上响雷。
“我招!”杨炳荣叹了口气,慢慢聚神说,“事情出在案发前几天,还得从我手下的小地痞吴七说起。那日吴七在邮局门前鬼混,偶然听到邮局的职员闲聊,说是张材家突然收到二十万汇款,不晓得是在哪里发的不义之财;又有人说如今时局混乱,老百姓连买米度日的钱都没有,只有这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人才有这么大笔的见不得人的收入,天道不公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七就把这消息当成大事向我汇报了。我一听就动了心,再一想那张材不久前还在部队当军官,而他所在的部队就是我们24军的对头,我若抢了他,不但无罪,还算间接帮了24军的忙,报了仇哩。你说我是见财起意也好,抢夺不义之财也好,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说来也是凑巧,那天军长见客恰恰不准我们进门,还吩咐说让我们回去,一会儿军长要走的话主人会派车送,你说这不是天赐良机么?我看准这个机会,带着几个兄弟伙就动了手。”
“这么说来,军长手下那几个副官和护兵都参加了抢劫,都是从犯喽?”
“那倒没得那一说。要杀要剐我杨炳荣一人担了就是,我认,一切都认了。”
李辅相在旁边听了良久,就问:“你就没想到执法犯法,用军车抢劫罪加一等么?更何况开的又是刘军长的车?”
杨炳荣冷笑一声说:“近几年成都抢劫案绑票案从没断过,那些破了的案子又有多少与军队没有牵连勾结?更不要说那些没有破的了。我们川军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双枪兵’,兄弟们又嫖又赌外加抽,不顺手牵几只肥羊,钱从哪儿来?你仔细想一想,没有军队参与抢劫,那么多土匪的枪从何而来?川军当中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带枪抢劫的难道只有我杨炳荣一个人么?”杨炳荣越说越激动,凭空占了三分理的样子。
“譬如说你向爷吧,名义上你是……”杨炳荣横了心,开口欲说下文。
“不要讲了!”向传义怕他说出更不像话的事,牵扯出更多的人,就大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辅相静静看着嚣张的杨炳荣,转向向传义冷冷一瞥,抛了一句:“向长官,你找来帮忙的好人哟!”
向传义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望着杨炳荣骂道:“怪不得那几天你狗日的一直悠到老子屁股后头转,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头儿,说你甘愿鞍前马后侍候老子,有跑腿的事一定帮老子扎起,原来你早就安了心要打进侦破组,你个狗日的唱的是贼喊捉贼哟。”
杨炳荣怪眼一翻,恶声恶气地说:“你说老子打入你们内部也好,说老子想把水搅浑也要得,咱们明说吧,杨大爷犯法时就想好了要借你哥子的伞躲雨,你还敢说个幺二三么?公堂之上你若敢说个不字,嘿嘿,老子……”
向传义勃然大怒,吼道:“你……你个龟儿子又敢怎样?”
杨炳荣见向传义动了怒,一下收了脾气,笑嘻嘻说道:“哥子,你吵啥子嘛,咱们一起干的没屁眼儿的事还少么?要不要我回忆一两件给你听听?”
向传义立即哑口无言。
“你……你不怕……杀人灭口么?”李辅相话一出口就知犯了众怒,又忍不住要灭灭杨炳荣的凶气,就改口说,“你不怕掉脑袋么?”
“他们敢么?也不打听打听爷是啥子人嗦?”此时的杨炳荣心神已定,反正是烂船就往石旮旯儿里撑,立时显出一副无赖相,笑嘻嘻地朝着向传义问:“向爷,你打算把爷怎么办?咱俩可是一无冤二无仇的。”
向传义还真拿他不好办,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回答,只好怔怔望着他。
杨炳荣便掉了头笑着问李辅相道:“老李头,鬼主意是你出的吧?一边哄老子去金堂取表,一边暗中派人去查军长的车轮,你娃好大的狗胆哟。”李辅相不想理他,向一边掉转了头。
杨炳荣紧追不舍,又问:“你是从啥时间起开始怀疑我的?是我在张家门前抹车轮印迹的时候么?”
李辅相摇头说:“那倒不是,那时我还没这么想,包括你后来的一系列反常的行为,譬如第一次要把劫案强安在牛老头的女儿头上啦,算在大管家刘仲之身上啦,我都把它们归为你人品低下,袍哥胡作非为,胆大包天,认为你是贪功,还没想到作案的就是你。你是军长身边的人,应该是最可靠的嘛。”
杨炳荣就想不通了,问:“那我这……这马脚杆子是从哪儿露出来的呢?”
“是第二次到范嫂家之前。我让你带人去查车辙,我自己把成都的修车铺都跑遍了,好多修车师傅都说我打听的那车辙应该是最高级的进口汽车,成都没得几家人坐得起的,我突然想起了刘军长的车,就悄悄到军部的车库去查了。那天我在军部门前碰到你时,其实我已经从军部车库出来了,就装成刚想进去的样子,我当时看到你表情很吃惊,就诈你说要找军长添人查车,你马上阻拦我,要我和你先去金堂查表,我心里就有了底。为什么你怕我进军部呢?我其实在军部看到军长的车轮已经是让人换过的了,新换的轮子与其他三个不同嘛。
“但是我还是从车库附近留下的车轮印里找到了抢劫张公馆那车的车轮印辙,回来后我就请处长派人去查,一定要找到那只被你换下的原来的车轮,要查对给军长开车的司机。那时我人在金堂,心里已经在怀疑你了。”
杨炳荣又问:“既然在金堂找到了表,我又保证能破案,你当时也不晓得土匪是受我支使的,对,两次抢范嫂家都是我支使的。第一次是为了转移侦破视线,我考虑简单了,以为把范嫂一灭口,把罪名安在她头上就行了,当时并不知道她捡了表。第二次是知道表在她家以后,我采取的一个弥补办法,派人送了个假金表去,目的是声东击西。李老头,你当时不晓得我通匪,为啥子就一定要认定土匪身上那表是假的呢?”
李辅相耐心解释说:“你一查到表,我当时就想: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这不是等于土匪主动把表送回来吗?你当时一直坚持说这案破定了。这话就是最大的疑点。你想一想,查到表之后,哪有那么容易就查得到表的主人的?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区区一个镀金表,一不值钱二不出众,不说全国,就是全成都就不计其数,你找个鬼去查去问呀。你一回成都就到处宣扬案破了,一副急于结案的样子,联系到你三番五次把案情往歪路上引,我想你必然与此案有瓜葛,不过不太清楚你担任的角色罢了。”
杨炳荣笑着说:“分析得好,有道理。我又问你,我们作案时扮的是土匪,你怎么就不查一查横行川西的真正的土匪呢?”
“张材提醒我们说是军人作案。说老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