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向传义就坐在办公室打电话,传令所有在职的哥子兄弟前来应卯。
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七八个兵拥着个脸色蜡黄的驼背老头儿走进来。
老头儿其实并不太老,也就五十出头光景,背也不是天生的驼,想必是成年累月的奔波劳累造成的。老头儿身手还算矫健,手里不伦不类提着根铁尺,那是大清朝捕快用的武器,不过现在早就过时了。
他就是李辅相。
“开会!”向传义望着他那几个满面烟色不争气的兄弟刚说了半句,门口就有人高声吆喝了一句:“向哥子,吃鱼!”
哪个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气派?
随着阵“吧嗒吧嗒”的拖鞋声,一个浑身烟酒气、斜戴军帽的大汉流里流气闯进门来,手里拎了条三斤多重皮色发亮发黄的大鱼,口中叫道:“向哥子,走,吃鱼去,锦江河钓得的江团,是个穿绸衫子的伙计(无鳞鱼)哩。”
来人正是杨炳荣,刘军长三姨太的侄儿,军长的贴身侍卫长。
心情烦躁的向传义横他一眼没吱声。突然,他想起这小子是个兵痞,别看他在袍哥里只混了个幺排,可是仗着军长的关系吃得开得很,成都黑白两道都玩得转,如果让他参加破案,能调得动的就不只是军警了,恐怕全成都的地头蛇都能调动起来哩。想到这里,向传义变脸一笑,说:“鱼就不吃了,你下去准备一下,帮大哥破个案。”
杨炳荣一脸茫然,问:“破哪样案?”
“你别问那么多。”向传义说,“你这一阵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奔来奔去的,贴得紧得很嘛,一口一个大哥喊得甜得很嘛,怎么要你帮点儿忙就装傻了?”
杨炳荣一脸江湖浪气,手一甩二吊吊行了个军礼,笑嘻嘻地说:“我听大哥的。”
向传义一下子就放了心。
他心里暗中定下了两个破案的方式:一个是让李辅相按常规去侦破,组织和依靠的是军队和警察;另一个是让杨炳荣牵头,动员他所有的袍哥弟兄、码头哥子和地痞流氓、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同时上。他想这两条路总有一条走得通,特别是后一条。你说偷扒抢劫一类的刑事案件,总得与地头蛇勾结,至少得打个招呼吧?只要杨炳荣一插手,那些地痞哪个敢不听他的?
向传义接着详细把昨晚发生的劫案介绍了一遍,然后宣布:“我任命李辅相和杨炳荣为副组长,组织大家认真破案,破了案刘军长是有奖赏的。”
大家就问:“那你哥子呢?你干哪样?”
“我嘛,当然是正组长,不过是挂名的。你们也知道,我要管全城的治安嘛,忙不过来嘛,你们听两个副组长的就是了。”说完双手一拱向四周一拜,说声“拜托,拜托”。张案侦破组就算正式成立了。
杨炳荣却并不满意,他说:“向哥子你挂个空印又不出马,顶到干的是我和李爷两个人,我们谁听谁的嘛。”
大家知道他在争权,就有些不服,一齐掉头看定李辅相。李辅相却不屑与他争论,只说了一句,“我听你的就是。”
向传义也不表态,只是圆滑地打了个哈哈,说:“大家鼓把劲,破案不分彼此,同心协力把事办圆满就成,有事还可以来找我嘛。”
这杂牌侦破组拼凑成功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太阳早就懒洋洋地爬上中天了。
二、各显神通
杨炳荣威风凛凛带着全班人马到达张公馆时,已是下午三点时分。
他们没想到在张家受到主人的冷遇。
自古兵匪一家,张材也是个在军界混过的人物,早把这道理看得明明白白,并不指望这群一看就不像样的混混儿破案。因此张材躺在木雕大床上不冷不热地应付,连茶也没叫人泡一盏,心里反倒在想:“老子今天咋又遇到一拨土匪?”
杨炳荣和李辅相更是个中行家,事主的内心想法他们也十分清楚,可表面上又不得不敷衍几句。李辅相知道昨夜事主被抢钱财数目不大,事主又怕土匪日后报复,肯定不会说出有价值的线索,就悄悄对杨炳荣说道:“杨队长,谈话就此打住,我们出去再问问下人。”杨炳荣沉思了一会儿,说:“李爷,你忙你的,你要怎么破案,完全照你的思路去办,我不过问你,你也不要过问我,我们各破各的案,你看如何?”李辅相弄不懂他话中的含意,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朝屋外走去。
张公馆外少了往日的喧嚣,梧桐树的浓阴里穿过几缕苍白的阳光,把几根蛛丝照得银亮银亮,微风一吹,下垂的蜘蛛就带着银线有节奏地摆动。李辅相好久没看过这田园景象了,心里不免有点儿感动。
昨天夜里劫匪留下的车辙还在。李辅相就驼着背,背了手一边咳嗽一边观察。看到后来,他干脆趴下身子用鼻子去嗅,捡起一块车轮上掉下的红土伸出舌头舔了几下。
大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高声叫骂,接着就有咚咚的脚步声一路响过来。
李辅相急忙起身向路边那片菜畦踱去。
门口冲出气势汹汹的杨队长。
杨炳荣一边跑一边骂:“老子什么浑水没趟过?还从来没见过你张材这种不懂事的老杂毛!老子帮你破案,你装啥子大?”
那张材怕土匪,却不怕军警,听了杨炳荣的叫骂,他就在门口应了一句:“我又没请你来破案,你不破就不破嘛!”
一句话把杨炳荣气得说不出话来。没等李辅相反应过来,杨炳荣早带了几个兄弟冲到大树下,几只大脚一阵乱跳乱扫,顿时把劫匪留下的车辙搞得一塌糊涂,脚印自然也抹干净了。杨炳荣一边跳一边喘着气说:“兄弟们,这案咱不破了,冇得哪个愿意当猪去帮这个干三儿破案,军长那边骂起来我去顶到。”
众兄弟也乐得有人扎起,能破案当然好,不破案有人出头也行,于是就在门外跳得更欢了。
李辅相怔怔地望着这群兵痞,缓缓将目光移向苍天,看见枯枝间有几片落叶飘零,天空有丝丝白云浮动。
李辅相说:“兄弟们,我们不能这么干,回去,回去,气出够了活儿还得干呀!事主儿不讲情况,还可以问问他的下人嘛,军长的话还得听。”杨炳荣也回过神来,说:“对,刚才老子气头上讲的话不算,大家回去,再搞整一下,他张家这案子老子还破定了哩。”
案子还是各破各的,各走各的门道。
李辅相这回找的是看门的老孙头。
老孙头是亲眼见过劫匪的人。
老孙头年纪大了,昨天夜里竟让土匪吓得尿了一裤子。问到土匪的模样,他想了半天,说进来的全是黑脸大汉,个个怒目金刚似的,双手一掐就要了德国狗的命。
李辅相亲眼看过死狗头上的枪眼,知道老孙头是吓糊涂了乱说。李辅相也不追究,就问他案发后深夜或早上看到有人出门没有。老孙头说有,就是灶上煮饭的范嫂,她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只是今早上脸色有点儿不对,恐怕是夜里吓的。
李辅相心里一动,就转身去查范嫂还在不在。刚开口一问,大家就说不在,因为今天一上午都没开成饭,厨房里没人烧火。
这倒是个可疑人物。
杨炳荣走的也是一样的路子。
他把全部家眷佣人集中一查,发现不但少了范嫂,还少了大管家刘仲之。
刘仲之是出事两天前就不见了的。他一直经管着张公馆所有账目,生意上的事好多也是他作主。
这下又出了个可疑人物。
杨炳荣一脸奸笑伙同李辅相再次走进张材的客厅,见面就说:“张材你养了个内盗,那刘仲之是怎么回事,出事前他怎么就溜了?”
张材一点儿也不诧异。他说大管家刘仲之是自己派出去办事的,刘家祖孙三代都是张家的管事,三辈人对张家忠心耿耿。他如果要勾结外人谋害张家,张材在部队上混时就是最好的时机,用不着等到这回才下手。
李辅相适时点了一句:“那么请告诉我们,他现时在哪里,我们好查点儿事。”
“这个……这个嘛,是我家商业秘密,恐怕不好说,我保他无事就是了。”
“那好,”杨炳荣接着问,“范嫂这人怎么样?你也保她吗?”
“那就不好说了,”张材说,“按说哩,范嫂也是个老实人,帮张家也帮了十一二年了吧!哪个晓得她会一去不归呢?她恐怕也有她的道理吧?谁知道呢?”
李辅相见张材说得不着边际,就放话说:“你大胆讲,这回我们刘军长是下了死命令的,这案非破不可,整顿成都的治安就从你这儿开始,别看它是小案,意义可大咧。你看我们不要你的破案费,兄弟们也不要你招待,连茶也没喝一口嘛,你这回钱虽然没遭抢好多,你挨打这口气要出呵,只要抓了绑匪,哪个还会来报复你?”
见李辅相一连说了一大堆话,嘴角边都冒白沫子了,张材有点儿感动,迟疑地说:“我怀疑是职业军人干的。我看那些人动作干练,定是训练有素的人。这伙人胆子大,居然敢打当地的驻军……”
不等张材说完,杨炳荣就急着问:“你个龟儿在部队上当了那么久的官儿,有没有干过黑心肠烂屁眼儿的事?你得罪过哪些人?是不是他们来找你报仇的?”
“那倒不会。”张材坦然说,“烂屁眼儿的事倒是干过,哪个当官的没有干过?不过我做事有分寸,一般不得罪私人,要搞钱也是想办法借军队名义走私之类的,绝对不会有人找上门来拼命的。”
“那可说不定,你再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们不迟。”
“不用想了,劫匪当时没要我的命就是证明。如果要报仇,昨天晚上在卧室里就收了我的命了,哪里还等得到拉出门去。”
杨炳荣还要纠缠,李辅相说:“杨队长你莫扯远了,我看还是定为内外勾结抢劫为好。可是,他们就只为区区三十个银元?胃口也未免太小了嘛,大动干戈不值嘛。”
李辅相说来说去,结论只有一个:张家一定还藏有大量钱财让某个佣人知道了,这才引来外盗行劫。
张材说:“李爷好脑力,分析得太好了!五天前我从邮局领回二十万现大洋,那是重庆有人托我做生意用的,可能在领取的途中露了白,让人知道了,才引来了这场灾难。”
“这就对了嘛。”
杨炳荣眼睛一亮,问:“那钱呢?”
张材眼睛一闭,说:“我当时怕出事,钱没过夜就派人送出去了,那是生意上的钱,放在家里就成死钱了。”
如此看来,肯定是内外勾结无疑了。
内盗到底是谁?范嫂?刘管家?还是另有其人?要是这人假装若无其事,不动声色藏在张公馆里,那才难办哩。
李辅相说:“这是个难解的死结,我还有个想法,咱们换个思路,去查劫匪作案的汽车。”说着就瞄了杨炳荣一眼,再也没开口。
杨炳荣知道他在怪罪自己,就笑着说:“查车?李爷你有多大能耐?知不知道成都马路上一天跑过多少辆车?要是把过往车辆全查遍,24军一天出动三个团怕也办不到。即使军长同意,那些兵蛋子恐怕车都没坐过,又咋个弄得清那么多型号?”
李辅相笑道:“当兵的弄不懂,不是还有杨队长你吗?你手下哥子兄弟多,他们未必还整不清?”
杨炳荣怕他再提自己带头抹车辆印迹的事,连忙赔了笑脸说:“李爷,那事你就莫提了。兄弟我还另有破案的办法,保你顺顺当当交差就是了。”说着就把半信半疑的李辅相和众军警带出张家,直到不见张公馆的屋脊,才附在李辅相的耳朵边说:“明天我带你去找个人,这个人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是个什么人?”
“异人。”杨炳荣诡谲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辅相知道这个杨队长不是个寻常人,就点头说:“好,我等着。”
向传义早在一家大餐馆办了桌酒席等他们,听说杨队长有知情的内线,不由开怀大笑,说:“杨爷好手段,老向果真没看错人。”
三、指点迷津
第二天一大早,杨炳荣坐辆大卡车来到军警联合办事处,喊醒大家赶快起床,匆匆吃了点儿早餐后就说上车去找异人。
大卡车一路不停地开,直到达灌县青城山下。杨炳荣指着山顶说:“上山。”
一行人爬过天师洞到了上清观。
观前那不大的地面上立着几株参天古木,浓密的枝条遮蔽了大半天空,陈旧的木护栏中一座铜锈斑斑的大鼎里香烟缭绕,大殿中有几个早来的游客。一条小路通向林阴深处,七弯八拐过了座小桥就是间简陋的小庙。
老黄槲树下一张木桌上放着一盏清茶,一个道士道冠高束正襟危坐,干瘦清癯的脸上似乎无欲无念,桌上摊着本发黄的经书,嘴角不断翕动,不知念的什么经。
杨炳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