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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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跃进-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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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沸点和冰点是一样的。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待朋友翻脸后,或没有翻脸,仅为一己之私,会把上次的玩笑,下回当正经话来说;时间一变,地点一变,人的态度一变,把同样的话放到不同的环境和气氛中,这话立即就变了味,一下就将严格置于死地,无法顺着原路回到原来。话的变味,比朋友翻脸还让人可怕。由此带来的拧巴,比人穷不走运还大。严格摇头:
  “不让幽默,我不幽默还不成吗?”
  四十岁之后,严格发现自己最大的变化是,四十岁之前,自己爱说笑话;过了四十岁,开始不苟言笑。久而久之,对玩笑有一种后天的反感。人跟他开玩笑,如是部下,他会皱眉:
  “不能正经说话吗?”
  如是朋友,他不接这个玩笑;对刚才说过的事,不苟言笑重说一遍。或者,四十岁之后,严格除了瘦,其他方面也变得跟众人差不多了。不喜欢跟这些人说话,但话每天又得说;话不是不能这么说,只是觉得话越说越干涩,就像日子越过越拧巴,就像老婆整天说自个儿身上疼、眼干舌燥一样,就像发动机缺机油在干转一样,这日子早晚得着火。机油,你哪里去了?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2)
  “大东亚建筑有限公司”下边,有十几个建筑工地。十几个建筑工地,就有十几个包工头。任保良是其中之一。严格除了跟那些大胖子打交道,也常去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民工,没有一个是胖的。见到这些民工,民工有河北人,有山西人,有陕西人,有安徽人,也有河南人;与大胖子说话,话越说越干涩;倒是到了建筑工地,全国各地的民工一开口,又让严格乐了。他们每天吃的是萝卜炖白菜,白菜炖萝卜,但一张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或者说,是这些民工的话,把严格脑子中残余的一点幽默的细胞又激活了。所有的包工头,见严总来了,以为是来检查工程;工程是要检查,但主要,是来听民工们说话,透上一口气。古风存于鄙地,智慧存于民间;有意思的事和话,都让那些胖子就着鲍鱼和鱼翅吃没了;仅剩的一些残汁,还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中;奴隶们创造历史,毛主席这句话没错。
  在十几个包工头中,严格又独喜欢河北沧州的任保良。任保良说话不但可笑,还愣。民工们跟任保良说话,觉得他很精;严格听起任保良的话,句句有些傻。或者不能说是傻,是粗;不能说是粗,是愣。但话愣理儿不愣。句句是大实话。初听有些可笑,再听就是实话。原来实话最幽默。一天傍晚,严格去任保良的建筑工地。一幢CBD的楼壳子,已盖到五十多层。两人坐着升降机,来到了楼顶上。夕阳之下,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严格感叹:
  “好风光啊。”
  任保良指着脚下的街道,街道上像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
  “‘鸡’又该出动了。”
  又啐了一口痰,狠狠骂道:
  “婊子就叫婊子,还‘小姐’!”
  又说:
  “严总,咱别盖房子了,开窑子吧。挣个钱,不用这么费劲。”
  这话没头没脑,初听很愣,细听可笑。严格来时,正烦恼一事,现在弯腰笑得,把一切烦恼全忘了。本来晚上还有饭局,他又多待了一个小时。这时天安门华灯齐放,从没这么美丽过。渐渐,平均一个礼拜,严格要到任保良的工地来一趟。一是来听民工和任保良说话,遇到饭点,也到民工的食堂吃饭。民工们吃刘跃进的萝卜炖白菜吃腻了,一端起碗就吐酸水;严格却觉得好吃,连菜带汁,能吃上两碗,吃出一头汗。任保良看他吃得痛快,感叹:
  “该闹革命了,一闹革命,你天天能吃上这个。”
  严格又笑。
  这天中午,严格又到任保良的工地来了。工地正在吃中饭。任保良吃工地食堂吃腻了,没去食堂,从外边买了一个盒饭,正蹲在他自个小院的台阶上吃。任保良的小院,不能说是院,离工棚三尺开外,靠一棵枣树,临时用废板子围成一个圆圈;房前,巴掌大一块地方。但你又不能说它不是院。任保良吃的是栗子烧鸡块,见严格来了,以为又来吃中饭,嘴里嚼着鸡说:
  “等着,我让人给你打好饭去。”
  但今天严格到工地来,既不是为了吃饭,也不是为了听民工和任保良说话,是为了找一个人。找这个人不是为了这个人,而是为了让他装扮另一个人。一番车轱辘话说完,任保良有些懵:
  “严总,你要演戏呀?”
  严格:
  “不是演戏,是演生活。”
  任保良一愣,接着笑了:
  “生活还用演,街上不都是?”
  严格:
  “一下没过好,可不得重演?”
  接着一五一十,给任保良讲了这段没过好的生活的来龙去脉。严格遇事背别人,背那些大胖子,背老婆,但不背任保良这种人。原来,严格一直与当今一位走红的女歌星好,这天严格去她家里看她,两人该办的事办了,严格走时,她戴一墨镜,把严格送到楼下。楼下有一条小胡同,胡同里有钉皮鞋的,烤羊肉串的,修自行车的,崩爆米花的,卖煮玉米的,卖烤红薯的,一派人间烟火。两人分手之前,女歌星到烤红薯的炉子前,买了一块烤白薯。正好一个小报记者在对面小铺吃杂碎汤,看到这歌星,大吃一惊,顺手拍了一张照片。这照片别人拍到没啥,被记者拍到,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占了半个版。照片有两张,一张是街头全景,熙熙攘攘的人,各种做生意的摊子;全景图片右上角,叠一张特写,烤白薯的炉子前,女歌星握着一块红薯,在往嘴里塞。图片下的标题是:厌食症也是炒作?这事登报没啥,说是炒作也没啥,这事本身就是炒作,正着炒反着炒一样;问题是,歌星肩右,露出一严格的人头。图片上的严格,条瘦,倒像得了厌食症。严格对上报并不介意,他把自己的照片,整天挂在四环路的广告牌上;但报上不是他一个人,旁边还有女歌星,问题就大了;虽然他把照片挂在四环路边,世上没几个人能认出严格;问题是,严格的老婆瞿莉认识严格,瞿莉早就怀疑严格外边有人,现在报上登了这个,怀疑不就照进现实了吗?瞿莉上个礼拜去上海走娘家,下午就回北京。一下飞机,就会看到这报纸。瞿莉的头发没做好,就能跟美发店吵翻,现在看严格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又上了报纸,怕是要拿刀子杀人。瞿莉还有一个习惯,动刀之前,爱搞追查;这个追查的过程,比杀人本身还可怕。照此推论,瞿莉看到报纸,便会去现场调查。为了蒙骗老婆,严格想把现场重新布置一遍,把昨天的生活重演一遍;待瞿莉调查时,众人皆说严格和歌星不是一起来的,把必然说成偶然,把两个关系亲密的人,说成互不认识;说不定能将案子翻过来,躲过这一劫。街头现场有十几个摊位,烤红薯的,烤羊肉串的,钉皮鞋的,崩爆米花的……,严格都交代好了;就一个卖煮玉米的,安徽人,一说话就哆嗦,怕他露馅,得找一个人替他;演他,还得像他;像他的人,工地最多,就找任保良来了。一番话说完,把严格累着了,任保良也听明白了。但任保良怀疑: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3)
  “她要是看不到这报纸呢?我们不白张罗了?”
  严格:
  “她看不到,别人也会告诉他;她身边,都是大胖子。”
  大胖子没好人的理论,严格也对任保良说过,任保良能听懂。但他又感叹:
  “多费劲呀,如是我,早跟她离了,一了百了。”
  严格瞪了任保良一眼: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电视上,每天不都在演戏?一个人去视察,周围都得布置成假的,和对付我老婆一样。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任保良明白了,这戏是非演不可了;但他搔头:
  “可要说装假,你算找错了地方。工地几百号人,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真的还顾不住,来不及装假。”
  严格的手机响了,但他看了看屏幕,没接;端详任保良:
  “我看你就行。”
  任保良跳了起来,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咋给你这印象?剥了皮,世上最老实的是我。”
  这时话开始拐弯:
  “严总,咱说点正事,工程款拖了大半年了,该打了;材料费还好说,工人的工资,也半年没发了,老闹事。”
  用手比划着:
  “一个月不出,我的车胎,被扎过五回。”
  任保良有一辆二手“桑塔纳”。严格止住他:
  “我说的也是正事。我要被老婆砍死了,你到哪儿要钱呢?”
  任保良一怔,正要说什么,小院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刘跃进进来了。进来也不看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那棵枣树下,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往枣树上搭。任保良和严格都吃了一惊。任保良喝道:
  “刘跃进,你要干嘛?”
  刘跃进把脖子往绳圈里套:
  “干了半年,拿不着工钱,妻离子散,没法活了。”
  原来,刘跃进刚送走韩胜利。这次韩胜利没白来,刘跃进从食堂菜金里,给他挤出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的窟窿,还待刘跃进到菜市场去补;虽说是菜金,其实这二百块钱,早被刘跃进从菜市场找补回来了,只是不想还债,才找出这么个说法。但韩胜利不同往常,临走时说,剩下的三千四百块钱,只给两天时间;两天再不还,就动刀子。看他的神色,不像开玩笑。目前刘跃进身上,倒是还有三千多块钱;但这点钱,以备不时之用,一般不敢动;身上少了五千块钱,刘跃进心里就不踏实。韩胜利走后,刘跃进正兀自犯愁,儿子刘鹏举又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说学校的学费,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不能再拖了;也是两天,如果交不上去,他就被学校赶出来了。欠人钱,儿子又催钱,任保良欠他钱,三方挤得,刘跃进只好找任保良要账。儿子正好来了电话,也是个借口。他也知道,任保良手头也紧,想让任保良还钱,就不能用平常手段。上个月,安徽的老张,家里有事,辞工要走,任保良不给工钱;老张爬到塔吊上要往下跳,围拢了几百人往上看。消防队来了,警察也来了。任保良在下边喊:
  “老张,下来吧,知道你了。”
  老张下来,任保良就把工钱给了老张。刘跃进也想效仿老张,把工钱要回来。刘跃进本不想这么做,跟任保良,也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但因为工地食堂买菜的事,两人已撕破了脸;加上被事情挤着,也就顾不得许多。但刘跃进用这种方式刁难自己,还是出乎任保良意料。任保良马上急了:
  “刘跃进,你胡吣个啥?你妻离子散,挨得着我吗?你老婆跟人跑,是六年前的事。”
  又指严格:
  “知道这谁吗?这就是严总。北京半个城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你给我打工,我给他打工。”
  又抖着手对严格说:
  “严总,你都看到了,不赶紧打钱行不行?见天,都是这么过的。”
  严格倒一直没说话,看他俩斗嘴;这时轻轻拍着巴掌:
  “演得太好了。”
  又问任保良: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4)
  “是你安排的吧?你还说你不会演戏,都能当导演了。”
  任保良气得把手里的盒饭摔了,栗子鸡撒了一地:
  “严总,你要这么说,我也上吊!”
  又指指远处已盖到六十多层的楼壳子,上去踹刘跃进:
  “想死,该从那上边往下跳哇!”
  严格这时拦住任保良,指指刘跃进,断然说:
  “人不用找了,就是他!”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1)
  这天下午,刘跃进穿着另一个人的衣服,装扮成另一个人,蹲在十字街头转角处卖煮玉米。另一个人刘跃进没有见过,严格告诉他,是个安徽人,高矮,胖瘦,脸上的黑,跟刘跃进差不多。其实模样有些差别也没啥,所有的装扮为了哄骗一个人,为了对应一张照片,无人能分清照片上一个卖玉米的和另一个卖玉米者的细部;照片上,这个卖玉米的全身,只有豆粒大小,大体差不多就行了。何况,在这出戏里,这个卖玉米的并不是主角;主角是卖白薯的,和挨着卖白薯的那个卖羊肉串的。严格的老婆瞿莉如来现场调查,盘问他们的可能性最大。卖玉米的只是照猫画虎,以防万一。刘跃进平生第一次装扮别人,为了装扮这个人,严格付给刘跃进五百块钱。刘跃进接过钱,马上入了戏,他问严格:
  “你说那人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一张口,说话穿帮了咋办?”
  严格一愣,觉得刘跃进说得有道理,这一点他没想到;再一想,觉得刘跃进说得没道理。人在照片上不会说话,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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