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不过,他既公然指斥康氏“卖国”,不就是要证明自己“爱国”吗?易君恕倒也不妨将计就计,借此激他一激……
“多谢中堂大人指点!”易君恕说,“晚生阅历短浅,人言纷纷,多以‘爱国’标榜,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番话是带刺的。但李鸿章却佯作不察,以长者的口吻,谆淳说道:“是啊,明辨真伪,至为重要!当今之世,泰西之学风行中国,维新声浪日高,人人标新立异,争唱‘爱国’、‘保国’高调,岂不知也是良萎并陈、鱼龙混杂。易公子应自有主见,切不可随波逐流,为他人所利用!白香山有诗曰:”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又曰:“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古往今来,岁月悠悠,世事沧桑,风云变幻,曾有多少明珠蒙尘,又曾有多少鱼目混珠?”说到这里,他满腹愤懑又被勾起,慨然道,“不过,老夫相信历史无情,功乎过乎,真耶伪耶,天下自有公论!”
“大人所言极是,”易君恕不失时机地接下去说,“历史不可欺,民心不可辱,千秋功罪,取决于天下人心!以当今而论,列强窥伺中国,瓜分豆剖,迫在眉睫,四万万同胞莫不忧心忡忡,盼望朝廷忠良之臣,出救国之策,辅佐我皇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度过国朝有史以来最大难关,必然众望所归,名垂青史!中堂大人屠宰相之位,掌栋梁之职,当不负天子重托、万民仰望!”
本来,李鸿章所说的“历史”啊,“公论”啊,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却被易君恕移花接木,借题发挥,把面前这位年迈虚弱颤颤巍巍一步三喘的老朽推上一身系天下安危的风口浪尖。如果此时他们的身旁还有第三者在场,听到这种过分的吹捧,也许会掩口而笑;可是在李鸿章听来,却如春风拂面,舒服得很,“君子闻过则喜”不过是骗人的假话,谁不爱听顺耳之言呢?
“不敢当,易公子过奖了!”李鸿章那张稀松的脸上漾起难得的笑容,“鸿章并非无救国之志,只可惜,如今廉颇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把奉承领受了,然后再把责任推掉,不仅是这位久经宦海沉浮的老官僚的圆滑,他其实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大清国已经将近三百岁了,老迈不堪,发落齿摇,百病缠身,周围还有一大群红毛洋鬼张牙舞爪,就凭一个李鸿章便可以祛病降魔、妙手回春?仅仅当作一个吉利的笑话听听罢了。
易君恕却不是在和他说笑话。
“大人年事已高,自然无须去领兵打仗。晚生以为,当今救国之计,最为紧要的是两件事,一是对内,明定国是,变法维新;二是对外,争我国权,守我国土。去冬今春,旅大、胶州接连被强占、租借,现在英国人又要展拓香港界址,大人身负外交重任,谈判桌就是两军对垒的战场!”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像被一阵风扫去,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易君恕贸然造访,跟他兜了那么大的圈子,直到现在才道出了真正的用意!台湾、旅大、胶州湾,或割或租,都是从李鸿章的手里放出去的,眼见得香港的拓界也拦不住,此外还得搭上一个威海卫,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其中委曲,决非你易君恕一个小毛孩子所能明了的,竟然跑到总理衙门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似乎比老夫还要高明,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总理大臣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这是李鸿章难以容忍的。然而他却并没有发作。易君恕不是对手,对这么一个无职无衔的白衣举人大发雷霆,反倒显得他气量太窄了。何况这位还是“故人”之后,姑且宽容一些,希望他能知趣。
“易公子,”李鸿章忍住心中的不悦,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请问,府上的祖籍是广东新安县吗?”
“不是,”易君恕一愣,不知道他突然问起他的祖籍是什么意思,也只好答道,“晚生祖上,世居北京。”
“如此说来,香港拓界与公子并无利害瓜葛,”李鸿章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又为何如此关切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又是一愣,没有想到堂堂总理大臣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新安虽不是晚生的家乡,但毕竟是大清国土!晚生有一位朋友,从新安来京赴试,得知香港谋求拓界的消息,深为焦虑不安……”
“嗯?你来见我,倒还是受他人之托?”
“是,大人!晚生的这位朋友说……”
“好了,不必说了!与外夷交涉,乃是国家大事,何须私人投门拜帖?”李鸿章一个冷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总理衙门自会以大局为重,权衡利弊,妥善办理,公子就不必多虑了!”
“大人!”易君恕吃惊地看着李鸿章,愤然说,“晚生自知人微言轻,然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天贸然求见大人,并非为了身家私利,而是不忍看我大清国土一再任人宰割!大人,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您要为大清国守住每一寸土啊!”
像一记重槌猛击在李鸿章的心上,“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一语等于当面指斥他的误国、卖国,并且警告他不可一误再误、一卖再卖!
李鸿章被激怒了。他提起手中的手杖,重重地戳下去,脚下的方砖地“略”地一声响。他要教训教训这个毛孩子,让他知道知道总理大臣的厉害!可是,面对这个振振有词的易君恕,仅仅震怒发威是不行的,还必须以理服人。他说什么呢?
“唉!”李鸿章的手杖戳在地上,随之发出来的却不是雷霆暴怒,而是一声深深的叹息,“娃娃,‘为大清国守住每一寸土’,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到太难了。我何尝不愿意在洋人面前昂首挺胸,与列强争一日之短长?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国家的难处!”
他摆摆手,不再说下去。那意思是告诉对方:国家大事,本不是该对你说的,也不是你该问的,更不是你能管得了的。算了,不必多言了!
易君恕却不知进退,继续慷慨陈词:“大人,晚生知道国家艰难到了极点,危急到了极点,所以,我们已无退路可走,多难兴邦,此其时也!强国当从变法做起,保国当从保土做起!道光、咸丰两朝打了两次败仗,丢了香港、九龙,至今国土未归,国耻未雪,如果光绪朝再允许香港拓界,则耻上加耻,何以向国人交代?何以向子孙后世交代?大人,大人!您即使不为国家着想,也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我的名声?”李鸿章怦然心动,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眼前,猛地闪现出自己所经历的一次一次屈辱情景,议和,签约,议和,签约,那些条约,每一张都代表着一块国土、一份国权的丧失,每一张都签着他的姓氏,现在都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动,一张接一张,排成长长的一排,好像是他几十年来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谈判之路,这条路直到现在也没有走完,也许要走一辈子,走到死!那么,待到百年之后,当中国人的子子孙孙回顾这条漫长的、屈辱的路,将怎样评说李鸿章?给他一个怎样的名声?只怕历史真地要对他无情,天下公论将鞭答这个无以自辩的亡灵!啊,太可怕了!
一阵惊悸攫住了他的心,李鸿章面如死灰,愣愣地望着窗外残阳如血的天空。
“中堂大人,为国家、民族计,为千载声名计,请自珍重!约不可签,地不可让,望大人三思!”易君恕立起身来,朝他深深一揖,突然,双膝跪倒,饱含热泪的双眼凝望着李鸿章,“晚生代表为国捐躯的先父亡灵,拜托了!”
李鸿章僵坐在太师椅上,颤颤巍巍伸出枯槁的右手,端起了身旁的茶碗:“送客!”
第二章 报国无门
黄昏时分,怏怏而归的易君恕回到他所居住的南城。
这里是个“丁”字街口,那上面的一横,往东通虎坊桥,往西通广安门;下面的一坚,往北通宣武门;一横一竖相交的地方,叫做“菜市口”。菜市口当然得名于菜市,但它的出名却不是因为寻常的萝卜青菜,而是另有一番用处:宰杀活人。据说,菜市口在元朝时叫柴市,南宋丞相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公元1279年在此就义,菜市口近旁有一条文丞相胡同,便是因此而得名。又有一说,柴市故址在交道口文丞相胡同,与此相连的府学胡同并有文丞相祠,可作确证。尽管其说不一,但元大部刑场名为柴市则无异议。明朝的刑场设在西市,地点是西四牌楼“十”字路口,1449年明英宗北征瓦刺被俘,兵部尚书于谦拥立景帝,为保卫北京立下赫赫功勋,却又被获释后的英宗以“谋逆”论罪,于1457年杀害于西市;1629年,清朝的前身后金军从古北口进入长城,攻打北京,明兵部尚书袁崇焕星夜驰援,而崇祯皇帝却中了敌人的反间之计,以“通敌谋反”罪名将袁崇焕问斩,也是在西市行刑。清朝以菜市口为刑场,这里东望虎坊桥,取驱羊入虎口之意。每年冬至之前,经过秋审定案的死刑犯一律押解到此处行刑。宗室贵族如果犯了死罪,通常在宗人府内“赐尽”,但也有例外,比如1861年咸丰皇帝在热河晏驾之后,皇子载淳继位,载淳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和咸丰的六弟奕訢发动北京政变,将反对垂帘听政的顾命大臣处死,其中之一的肃顺就是在菜市口行刑,那肃顺在人头落地之前还破口大骂“鬼子六”呢!
菜市口这块横尸流血之地,每年也就只用一次,遇有特殊的重大案犯,也有不待秋审,随时拉来处决的,但毕竟不是月月都有、天天都有,所以在平常日子,这个“丁”字街口依旧热闹繁华,酒旗商幌高挂,五行八作云集,士农工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刑场的血雨腥风便不著一丝痕迹了。
老中药铺鹤年堂的门旁,停着一辆独轮小车,那是栓子卖豌豆黄儿的摊子。车子上摆块案子,铺着蓝布,潲了水,湿漉漉、水灵灵,栓子手里操刀,熟练地把豌豆黄儿切成菱角块,嘴里像唱歌似地吆喝:“哎,这两大块儿嘞哎,哎两大块儿嘞哎!小枣儿混糖儿的豌豆黄儿嘞哎!哎这摩登的手绢儿呀,你们兜也充不下嘞哎!两大块儿嘞哎嗨哎,哎这今年不吃呀,过年见了!这虎不拉打盹儿都掉了架儿嘞哎!”
虎不拉就是胡伯劳,是北京养鸟的人喜爱的玩艺儿,它在笼子里要是一犯困,打个盹儿,不就“吧叽!”从架儿上掉下来了吗?其实豌豆黄儿跟虎不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是借那个“掉架儿”说这个“掉价儿”,豌豆黄儿是节令小吃,每年开春之后、立夏之前上市,闰三月里已是尾声,贱卖了,再不买就得明年见了。
栓子吆喝着,瞧见易君恕从东边走过来。
哟,那不是大少爷吗?栓子心里正寻思着,易君恕已经走到跟前,却并没看见他,连他的吆喝也像没听见似的,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神色沮丧地径直往西走去,从栓子的摊子跟前擦肩而过。
栓子正唱到“虎不拉打盹儿”,忙住了口,喊了一声:“哎,大少爷!”
易君恕一愣,站住了,望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噢,是栓子?”
栓子放下手里的刀,绕过摊子,上前一步:“大少爷,我这儿跟您请安了!”
说着,弯腰就要打千儿。
易君恕连忙伸手扶住:“哎,何必总是这么客气?”
栓子一脸的虔诚:“这话说的!甭管到什么时候,老规矩不能破!想当年,我爹要不是得着老太爷的恩典,哪有我栓子?”
“算了,算了,老年陈账,还提它干什么?栓子,你这一向还好啊?”
“托您的福,开春儿的小买卖,也还凑和,总不至于赔本儿赚吆喝。哎,大少爷,您尝尝,我这是老家香河县的豌豆,小枣儿混糖,两大的块儿,吃到嘴里,那个腻乎儿,那个滋润,清热败火,吃了还想吃您哪!”
栓子说着,从案子上抄起刀来就切。易君恕一把拦住他,说:“不啦,我还有事儿……”
“有事儿?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工夫!要不,”栓子就手从车子上抽出一张荷叶,飞快地把豌豆黄儿包起来,“您给老太太带回家去!您跟她说,栓子惦记她老人家,一半天我就到府上给、老人家请安!”
“那就……改日再说吧!我先走一步了,你忙你的生意!”
易君恕把他的一番好意推了个干干净净,一转身,急急忙忙地奔西走了。
栓子愣在那里,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琢磨着:瞧大少爷的脸色,不大对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啊?咳,他怎么不跟我言语一声呢?
栓子的心乱了。想当年,他爹从老家京东香河县进京谋生,大冬天里穿一件单褂儿,光着脚丫子,没着没落,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收留了他,管家看门带打杂儿,从此饱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