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桩案子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队的极大耻辱!”梅轩利继续说,“腐败之风就像瘟疫一样在香港蔓延,贪污受贿已经到了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地步,这是一副毒剂,如果不根除它,将腐蚀整个社会,摧毁我们的政权!迟先生,令尊作为一名太平绅士,对香港的治安也负有重大责任,那么,就应该协助我做好这件事,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大英皇家警察的荣誉和纯洁,而不要帮我的倒忙!”他把那张支票像一张废纸似地丢在桌面上,命令式地说,“把这个收回去!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现在可以走了!”
一千元港币是个不小的数字,相当于梅轩利好几个月的薪水,不但对他没有丝毫诱惑力,反而惹恼了他,怒而逐客,这使迟孟桓目瞪口呆!
“是,阁下!迟某久闻阁下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钦佩之至!”迟孟桓站起身来,匆匆收起了那张支票,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走了,便说,“阁下,我还有一件要事向你报告……”
“什么事情?”梅轩利毫无表情地问。
“噢,请阁下过目。”迟孟桓从皮包裹抽出来一张折了几折的纸,打开来,双手递过去,放在梅轩利面前的桌面上。
梅轩利的目光落在这张纸上。这是一份由广东提刑按察使转发的朝廷布告,谕令全国各省府州县特别是沿海各口岸要塞,严密缉拿潜逃在外的“康党”,签发的时间为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即今年公历9月,“戊戌政变”刚刚发生之后。这份布告显然是曾经公开张贴过的,又从墙上揭下来,纸张已经发黄,带有雨渍和浆糊痕迹,而且局部破损。梅轩利精通汉文,无须迟孟桓翻译,一目了然。开头部分的套语过后,便是一串逃犯的名单,梅轩利刚刚看了为首的“康犯有为”、“梁犯启超”,就已经失去了兴趣,转过脸来说:“迟先生,这是一份过时了的情报,没有什么价值。康有为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离开香港到日本去了,梁启超根本没有来过香港……”
“阁下,”迟孟桓凑上前去,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布告上靠后面的一行字说,“请你注意这个人!”
“嗯?”梅轩利重新把目光投射到这张纸上,在迟孟桓手指所指之处,写的是:
易犯君恕,顺天府人,现年二十八岁,与康犯有为、梁犯启超、谭犯嗣同等阴谋发动兵变未遂,在逃,著缉拿归案。易犯谋反咋舌,罪大恶极,凡军民人等,如能拿获该犯,赏花红银两一千元。银封库存,犯到即给,慎勿怀疑观望,各宜凛遵勿违。
梅轩利看到这里,抬起头来,问:“你……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报告阁下,”迟孟桓说,“在香港。”
“噢?”梅轩利有些吃惊,“这样一个被中国政府通缉的政治犯潜逃到香港,我竟然不知道!”
“这并不奇怪,”迟孟桓说,“易君恕不像康有为那样有名气,而且也没有带家眷和随从,只身潜逃香港,所以不致引起官方的注意。不过,对中国政府来说,他却是一个重要的逃犯,因为在今年的夏秋之交,那场密谋以军队包围颐和园、刺杀慈禧皇太后的未遂政变,他是直接参预者之一,谭嗣同被捕、杀头,而他却逃脱了。现在的中国是皇太后执政,能够放过这个人吗?所以,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缉拿归案!”
“啊,很好,谢谢你向我报告了这个消息,”梅轩利说,“对于中国朝廷残暴的专制统治,我一向没有好感,这个可怜的人被他们追捕得走投无路,我们也许可以为他提供一些人道主义的帮助……”
“什么?”迟孟桓大吃一惊,没有想到梅轩利对他的举报竟然作出这样的反应,“阁下要帮助他?”
“是的,”梅轩利说,“就像对康有为那样,他来到香港的时候,我曾经亲自到码头迎接,并且为他安排了住处。康有为是一位杰出的政治领袖,他反对专制,提倡民主,这在中国是很了不起的,英国政府对他的行动很为关注……”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迟孟桓脱口而出,“英国要利用康有为作为向中国施加压力的政治筹码,康有为要利用英国提高自己的身价,扩大政治影响!”
这番话说出了口,迟孟桓被自己的唐突吓了一跳,谁知道对方爱不爱听?
“嗯?”梅轩利却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刮目相看,“迟先生倒是很有政治头脑!”
“不敢当,”迟孟桓受到鼓励,故作谦虚地笑笑,却更加放胆说,“我只是一个商人,在商言商罢了。而各国之间的政治较量,也无不以经济利益为重要目的,其实也就是相互在做生意。康有为过去曾经多次来港,搜求图书,研究西学,对英国的社会制度十分向往,他在国内发动的维新运动其实就是以英国的政治制度为蓝本。试想,如果他成功了,中国必然会向英国靠拢,英国的在华利益也必然会扩大。但是很不幸,他失败了!一位失败的政治家就像破产的商人一样,没有了资本便立即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所以,港府和阁下本人对康有为的接待,以迟某愚见,仅仅是出于礼仪的考虑,他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了。如若不然,那又为什么不把这张牌捏在自己手里,而放他远走日本呢?”
“哈,哈哈……”梅轩利哑然失笑,好似魔术师不期然遇到了一位同行,“迟先生何必把话说破?也许将来康有为对我们还会有用处的!”
“是,是,阁下看得很远!”迟孟桓连忙附和。
“嗯,你请坐。”梅轩利看他还站在那里,便指了指椅子说。
“谢谢,”迟孟桓在刚才的那把椅子上又坐了下来,他已经感到对方不再把他当作外人了,心里踏实多了,便接着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阁下,易君恕这个人毕竟不同于康有为,他不具备康有为那样的政治影响,也没有在海外和中国政府抗衡的能力,只不过是一个丧魂落魄的亡命徒而已。我以为,这个危险分子潜藏在香港,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首先,他的存在对香港的治安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会为这里的华人提供一个坏榜样:既然个人可以反对政府,老百姓可以谋杀国家元首,那么,还有什么坏事不可以做?我想,阁下一定对香港刁民的低劣素质深有体会,决不会允许什么人在这里从事政治活动,引导他们造反作乱!
梅轩利注意地听着,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迟孟桓继续说,“如果我们允许被中国通缉的逃犯滞留香港,还将给英国和中国的关系带来麻烦,有百害而无一利!康有为在香港的时候,广东方面就极为紧张,他们曾经采取种种方法,试图捕获、刺杀康有为,以消除隐患,这也是康有为不敢在香港久留而远走日本的一个原因。那么,易君恕潜逃香港,也迟早会引起中国政府的注意,如果等到他们为此公开向港府提出交涉,岂不是太被动了吗?”
“嗯,”梅轩利沉思着说,“你的意思是……”
“阁下,依我之见,还是早一些采取主动为好,”迟孟桓眼看这位阎王已经被他说动,赶紧献出自己成竹在胸的计策,“阁下可以依照《维持治安法例》,以‘危害本殖民地治安和正常秩序’的罪名把他拘捕,然后移交中国当局,不但为香港避免了许多麻烦,而且对于改善英国和中国的关系也是大有好处的!”
“当然,这并不难做到,而且过去也有过先例可循,早在1865年,香港政府就曾经把逃亡到此的太平天国人士引渡给中国政府,”梅轩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有些犹豫,“不过,港府在1889年发布的第二十六号法例中又作了新的规定,今后中国政治犯不在引渡之列。这就有些麻烦,如果我们对这个易君恕采取引渡的办法,将和政府的法例有所冲突。不,迟先生,香港是一个法制社会,我们不能自相矛盾,损害了香港的形象!”
迟孟桓心里“咯噎”一声,本来顺理成章的事,不料梅轩利却中途又退回去了!哼,迟孟桓在心里说,什么“法制社会”,什么“香港形象”,还不都是骗人的把戏?你们英国佬在香港从来就是无法无天,连警察都执法犯法,你自己刚才还说“这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队的极大耻辱”哩,现在倒跟我咬文嚼字,援引起什么法例来了,真是可笑!……这些话他当然不敢在梅轩利面前漏出半句,只能在心里紧张地打主意,搜肠刮肚地为惩治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易君恕寻找法律依据……呃,迟孟桓突然想起了一条现成的法例和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如果不是在警察司的办公室里,他会兴奋得跳起来!
“请问阁下,”他这次聪明地避免了在警察司面前班门弄斧,而采用了虚心请教的方式,“我记得在1896年也就是前年4月,前任总督威廉·罗便臣爵士驱逐孙逸仙出境,所依据的是哪一条法例?”
“哦,是的……”梅轩利也想起了那件事,“孙逸仙阴谋推翻中国政府,与英国对华政策抵触,而巳危害香港的和平与治安,罗便臣爵士依据1882年第八号法例的规定,香港总督有权禁止任何非英国籍居民居住香港,并且在被驱逐出境后五年内不准前来香港……”
“阁下英明!”迟孟桓脸上绽开了笑容,“易君恕和孙逸仙同样都是利用香港从事反清活动,也完全可以照此办理!”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办法虽然不如引渡来得痛快,但是只要能够把易君恕赶出香港,也就出了他胸中一口恶气!试想,那个走投无路的家伙一旦离港,时时都处于被朝廷追捕的危险之中,他的脑袋还保得了五年吗?
迟孟桓心里正在一厢情愿地畅想,梅轩利却说:“这个办法倒是可行的,不过,宣布驱逐出境的权力在总督,这件事我要向总督报告之后,才能决定。而且,对于易君恕这个人在香港的情况,还要进行必要的侦察、核实……”说着,他伸手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电铃。
办公室套间的门立即打开了,刚才带领迟孟桓进来的那位英警走了出来,立正站在梅轩利身旁,听候指示。
“你给华民政务司打个‘德律风’,查一查这个人的登记情况。”梅轩利指着桌上的那张布告上易君恕的名字,吩咐说。
“是!”那位英警“咔咔”向前迈了两步,拿起布告,一边默读着上面的文字,一边走向“德律风”。
“哦,不必了,”迟孟桓忙说,“易君恕来到香港之后,根本没有在华民政务司登记。”
那位英警站住了,奇怪地望着他。
“为什么?”梅轩利问,“港府早在1844年颁布的第十八号法例就明确规定,初到香港的华人必须在一日之内赴华民政务司署登记,华人家中来客也必须随时报告华民政务司署,这个人为什么可以不登记?”
“因为他没有住在华人区,而是……”迟孟桓说,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愤不平,“而是住在一位英国公民的家里……”
“谁?”
“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林若翰。”
“啊?!”梅轩利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禁吃了一惊,“林牧师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
“阁下,”迟孟桓目光炯炯地说,“据我所知,林牧师在今年夏天曾经在北京待了好几个月,和康有为等人过从甚密,积极支持他们的‘维新变法’,易君恕就是在那个时候和他交上了朋友,变法失败之后,他掩护这个逃犯到了香港,现在就住在他的半山别墅‘翰园’里!”
“噢,是这样?”梅轩利沉吟道,“问题就复杂了,林牧师是一位知名人士,对和他相关的人采取行动,需要特别慎重”阁下!“迟孟桓急了,惟恐此事耽搁下来,不了了之,”如果投鼠忌器,将留下后患啊!“
梅轩利紧锁眉毛,默默不语。良久,才说:“迟先生,我责任所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现在要求你的是,今天和我谈话的内容,要绝对保密,不许向任何人透露!”
“是,阁下,”迟孟桓“唰”地一个立正,“我明白!”
五分钟之后,迟孟桓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中央警署的大门,和进门时的猥猥琐琐判若两人。今天到此造访,意义非比寻常,复仇的种子已经播下去,只待收获了。更为重要的是,迟某人既然和警察司阁下挂上了钩,以后还怕何事不成?
自从林若翰在“德律风”中和迟孟桓作了那一番不愉快的通话,两个多星期过去了,迟孟桓一直没有再打“德律风”来纠缠,老牧师渐渐放下心来。他猜想,既然那块地皮已经遭到严辞拒绝,迟孟桓便知难而退,不再觊觎他的爱女倚阑,对入教也就失去了兴趣,这更证明了他本来就没有坚定、纯洁的信仰,不配做一名基督徒。而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