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丁卯当是嘉庆十二年,至今已有九十一年……”易君恕想了想,算出了这题款的年代,“不过,南宋沦亡是六百年前的事了,这题款却晚得多,不知有何依据?”
“先生是做学问的人,凡事都刨根问底,”阿宽苦笑笑说,“这些事情,我们哪里说得清楚?”
三人正面面相觑,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君恕兄!……”
易君恕一愣,猛地回过头向山下看去,一条彪形大汉,正朝山上大步跑来,见他回过头,那人扬起了手,兴奋地大叫:“君恕兄!”
“啊?邓伯雄!”
易君恕惊喜万分,不顾脚下的荒草乱石,踉踉跄跄迎了过去,邓伯雄飞步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不禁喜极而泣,涕泪涌流:“兄长,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你怎么从北京千里迢迢……”
“唉!伯雄,一言难尽!”易君恕望着久别重逢的挚友,两眼也涌出了热泪,“你不知道京城里出了大事吗?现在全国都在……”
“明白了,新安县也张贴着告示!”邓伯雄悲愤地说,“兄长既然南下,为什么不来投奔小弟?我早就对你说过:无论何时来,锦田就是你的家!”
“伯雄,”易君恕说,“我是担心……”
“兄长不必担心,”邓伯雄昂然道,“我那里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锦田邓氏也不把那小小的新安县令放在眼里!”
“我担心的是,怕我牵连了你!”易君恕道,“新安县令上面还有广东巡抚、两广总督,贵乡在他们管辖之下,府上的身家性命当紧,不可为我而冒险啊!”
“兄长说哪里话?”邓伯雄慨然道,“你我情同手足,患难之时就当共患难!走,快些跟我回家!”
这时龙仔队后面跟了上来,听少爷这么说,就慌着要搀易先生下山。
“不要这么性急,”易君恕忙说,“我现住在香港一位朋友的有上,纵使要走,总也要打个招呼,怎能不辞而别啊?”
“嗯?”邓伯雄一愣,看看巨石旁边的倚阑和阿宽,“兄长在香港还有朋友?我从来也没有听你说起过……”
“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易君恕说,“林若翰老先生和康先生、梁先生、谭复生都是挚友,我是在北京和他相识的……”说到这里,易君恕犹豫了一下,觉得一两句话也难以说清自己和“鬼子大人”交往的来龙去脉,于是略过林若翰的国籍、身份不提,接着把倚阑和阿宽向他一一介绍,“这位小姐便是翰翁的女公子,这位是林府的管家阿宽。”
“噢,”邓伯雄这才看清,原来在码头上和易君恕一起上船的女子并不是“鬼婆”,虽然一身洋装,却明明白白是华人模样,便拱了拱手,说,“久仰,久仰!承蒙府上款待君恕兄,邓某多谢了!”
阿宽向邓伯雄见了礼,倚阑也不知该行什么礼,便朝邓伯雄点了点头,说:“邓先生太客气了!我常听易先生说起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了,真是巧得很!”
“哪是碰巧啊?我和龙仔是一路追过来的,幸亏问了尖沙嘴轿站,他们说,那位北京口音的先生雇了轿子,到宋王台去了,不然我哪里找得到你们?”邓伯雄说着,看看易君恕,“兄长今天是专程到此?”
“是啊,”倚阑替易先生答道,“先生给我讲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说起南宋抗元的故事,所以慕名来寻访宋王台遗迹。”她跟随易先生读书月余,如今已不像当初那样对华人世界一无所知了。
“嗯,君恕兄积习如此,”邓伯雄感叹道,“每到一处,总是要访古抒怀!”
“伯雄,我倒要请教你,”易君恕不禁问道,“这宋王台果真是南宋遗迹吗?”
“当然,绝对没有错的!”邓伯雄说起宋王台,如数家珍,“南宋经德佑之难,临安陷落,恭帝被俘,度宗遗孤二王由陆秀夫、张世杰护驾南下,景炎帝是在福州登基之后,和卫王囗一起辗转来到广东,曾在此驻跸。至今山下还有一个村庄名叫‘二王殿村’,便是当年的行宫遗址。宋《填海录》、《二王本末》、明《厓山集》以及本朝嘉庆年间编纂的《新安县志》都有景炎帝驻跸官富场的记载,宋朝时,本地称‘官富场’。……”
易君恕信服地点点头。
“元军追杀而来,他们又被迫一路转战,景炎帝在调州崩逝之后,祥兴帝囗继位,厓山战败,他们君臣守尽最后一寸宋士,蹈海而死,壮烈殉国,十余万具尸体使大海为之壅塞!”仿佛当年那悲壮的一幕在眼前重现,邓伯雄说到这里,激动不已,“其实,宋末二王在此驻跸不过数月之久,而在本地百姓心中却留下了长久的纪念。当年二王初到之时,土瓜湾百姓划船列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景炎帝赐百姓黄缎御伞一把,那把御伞一直流传至今,每年端午龙舟竞渡,总是先对御伞隆重祭拜!宋王台这座巨石,六百年屹立不倒,也是历史的一个见证!”
易君恕和倚阑、阿宽凝神屏息,静听他这一番凿凿有据、声情并茂的讲解,不禁为之动容。
“邓先生也是有学问的人,六百年间的事都装在心里,讲得清清楚楚!”阿宽感叹道,“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宋王台旁边,要好生珍惜这份荣耀哩!”
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苍黑粗砺的巨石,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她血管中涌动,她有生十七年来,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这方天空下漫长而悲壮的历史,对于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她所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南宋沦亡,自然是大不幸,而末代少帝身边有那样忠勇节烈的乱世孤臣,国虽亡而永驻民心、长留青史,倒也是大幸!”易君恕伸手抚摩着巨石,无限感慨,“如今大清国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却无处寻觅当代的文天祥、陆秀夫了!”他转过脸来,望着邓伯雄,说,“伯雄,现在香港的新总督已经到任,接管新安县恐怕迫在眉睫……”
“知道了,”邓伯雄神色沉郁地点点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一刀早晚是要砍下来的,新安十万百姓正拭目以待,如若英夷动手,那就较量一番!”
“啊?”倚阑诧异地看着他,“邓先生,香港的拓界,两国政府早就达成了协议,老百姓抵制又有什么作用啊?”
“林小姐,岂不闻‘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邓伯雄浓眉倒竖,双目炯炯,“大清朝廷怕番鬼,我新安百姓却不怕,祖宗基业,寸土不让,哪怕像南宋君臣那样,血战到底,以死殉国,也决不做洋人统治之下的贱民!”
倚阑听得骇然!很显然,邓伯雄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小姐是英格兰名门闺秀,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同胞,毫无顾忌地抒发对“英夷”、“番鬼”的仇视和愤恨,这使得倚阑的一颗心怦怦地狂跳不止!她看到,阿宽在一旁也已经神色不安,一定是在担心小姐和这位邓先生争吵起来……可是,倚阑却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并没有发作。她自童年记事之初便从父亲口中得知,她有一位华人母亲,自然拥有一半中国血统,只不过长期以来自己不愿意正视罢了。今天,易先生教她诵读的文天祥慷慨悲壮的诗篇《过零丁洋》和这位邓先生讲述的宋王台史迹,使她对这片土地和华夏先民产生了亲近之感,那么,在华人和“英夷”不可避免的冲突之中,她的双脚应该站在哪一方呢?
“伯雄,我知道你早有此心,”易君恕不无忧虑地望着邓伯雄说,“可是,如今的局势已经和签约之前大不相同了……”
“李鸿章签订的一纸卖国条约,不必理睬它!”邓伯雄冷笑道,伸出他那双粗壮的大手,一握住易君恕的手,说,“君恕兄,早在谈判之初,你为此奔走呼号,新安百姓感谢你!现在,兄长从天而降,这是苍天助我,你和新安有缘啊!请兄长随我到台下,我有大事相商……”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的一片激情深深地感染,“你我兄弟早就有约,夏天在北京临别时,你对我说,新安是个好地方,约我来亲眼看一看!如今我既已到此,又岂能辜负你的一片盛情?不过,还请稍宽时日,待我与翰翁讲明此情,改日一定到府上拜望!”
“好!”邓伯雄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言为定!”
晚霞烧红了海空。西边天际,残阳如血,宋王台上,暮色苍茫。
港岛半山翰园的草坪上,林若翰焦躁不安地缓缓踱步,望着总督府的方向出神。眼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地下沉,天就要黑了,门前的山径上还是不见阿惠的身影,倚阑和易先生也没有回来,林若翰有些着急了。他并不担心倚阑和易先生,他们从九龙回港,路程较远,中间还要乘坐渡轮,难免耽搁,何况还有阿宽陪着,不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他担心的是阿惠:那十个港币的“贴士”能不能使门卫动心?那封信和三本书有没有顺利地递交给总督?总督看到以后会是什么反应?这一切都是难以预料的!林若翰从楼前走到大门,又从大门走到楼前,如此反复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正当他再一次从大门返身走回小楼,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牧师!”
他猛地转过身去,啊?是阿惠回来了!
“阿惠!”林若翰快步朝阿惠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那封信……”
“信和书都交给卫兵了,”阿惠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收了‘贴士’,很高兴呢,叫我等在那里,说总督可能有回信……”
“噢?”林若翰不禁两眼放光,“你拿来了总督的回信?快给我看!”
“没有,牧师,”阿惠说,“我一直等到里面的人都下班了,也没有信送出来……”
“那就算了,”林若翰怅然若失,喃喃地说,像是安慰阿惠,实则安慰自己,“没有关系,总督很忙,不一定当天就回信,也许……”
正在这时,客厅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德律风!”阿惠说着,快步向客厅跑去!
林若翰几乎和阿惠同时跑进了客厅,他猜想,“德律风”一定是从总督府打来的!阿惠拿起话筒还没有说话,就被他抢了过来。
“我是林若翰牧师……”他握着话筒,自报家门,心脏在“咚咚”地狂跳。
“下午好,林牧师!”话筒里传来一个极其恭敬谦和的声音,“我是迟孟桓……”
迟孟桓?!林若翰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心头火起,在这个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听那个油头粉面、居心叵测的家伙啰嗦?简直要把“德律风”砸碎!但是,却又不能那样做,不管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一位来自英格兰名门望族的绅士,一位饱读诗书的“汉学家”,他不能在一怒之下失去控制,损害了自己的形象和威望……
“下午好,迟先生,”他勉强忍住心中的厌恶和恼怒,向对方回敬一个问候,尽管语气低沉而冷淡,也仍然保持着起码的礼仪。但寒暄也就只是到此为止,他不打算和迟孟桓多费唇舌,想尽快结束这令人不愉快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开门见山,“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他……”阿惠在旁边不禁脱口而出。
“阿惠,”林若翰用手掩住话筒,斜睨了她一眼,“你去忙吧!”。
“是……”阿惠垂下了眼睑,知趣地走开了。
“对不起,林牧师,打扰了,”话筒里,迟孟桓的声音震动着林若翰的耳膜,“昨天上午在圣约翰教堂,你答应为我入教施行洗礼,为此我感到非常荣幸……”
“什么?”林若翰头脑“嗡”地一声,太阳穴在霍霍地跳动,眼前浮现出昨天上午被迟孟桓反复纠缠的情景,当时自己的心思全在总督身上,究竟对这个家伙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于是反问道,“我……答应过你吗?”
“是的,我们在教堂门口道别的时候,你当面答应为我施洗,谢谢你,林牧师,衷心地感谢你!”迟孟桓说,“我想请问你,洗礼在什么时候举行?我期望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呃……”林若翰懊恼之极,自己当时心不在焉,既恼怒又不便发作,只好敷衍他,但敷衍毕竟有个限度,难道真地答应了为这个家伙施洗吗?荒唐,他怎么配做基督徒?如果让那样的人混入教会,简直是对基督的亵渎!但是,如果昨天自己确曾在慌乱中说过那样的话,也不能翻脸不认账,只能寻找理由来拖延这件事,让迟孟桓在拖延之中失去信心和耐心;而要找到拖延的理由,对一位老牧师来说也是不难的,于是说,“迟先生,如果你真心向往基督,愿意归顺主,那么应该明白:洗礼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它所要除掉的不是人身上的污秽,而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