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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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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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约翰大教堂设计和兴建之初,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刚刚踏上香港土地的英国人喘息未定,首先兴建的官方建筑是红棉道旁边的英军司令官邸,当时连港督的住处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着落,如今人们看到的总督府是迟至1855年才落成的。远隔重洋的殖民地自然也不可能指望从本土运来精于西方建筑的技术工人和笨重的砖、石、木料,一切只能就地取材,采大平山石,挖港岛土,招募当地和来自中国内地的苦力,材料和技术均未能得心应手,再加以财力所限,圣约翰大教堂的兴建也就不可能大肆铺张,极尽豪华。经费是由英国圣公会募集的,一半来自英国,一半取自香港,一共花了八千七百三十六英镑,而这样一座建筑在英国本土大约只需要三千英镑的成本,相比之下,这里贵得多了。由于经费拮据,1849年落成的仅仅是中座礼拜堂,直至1853年才完成了钟楼。1869年至1872年又增建了圣坛所,耗资港币八万四千元。而那时,最早建成的中座已被白蚁严重侵损,于是重修中座,改装了玻璃镶嵌彩窗。1890年,增建了洗礼堂,翌年又增建一座礼堂,以供集会之用。香港不是一天建成的,圣约翰大教堂具备今天的规模,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尽管如此,圣约翰大教堂仍然颇具特色,它那乳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顶,在绿树青山的映衬下分外引人注目。修长的尖顶门窗造型和檐下的犬牙连续图案削弱了“诺曼式”建筑的笨重,增加了几分纤美,屋顶边缘的雉堞形装饰又平添了些许庄严。四层高的钟楼高耸着四个尖顶,在港岛早期的建筑物中已是鹤立鸡群,称得上“巍峨”二字,每当黎明的曙光剪出它的背影,黄昏的夕照染红它的玉体,依山面海的西洋美人自有一番迷人的神韵。
  林若翰牧师来港三十八年,有三十三年在圣约翰大教堂任职,除了回英国度假和到中国内地旅行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而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则几乎从无缺席。光阴荏苒,岁月匆匆,当年一头金发的英格兰青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圣约翰大教堂伴随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这里是他灵魂的住所,精神的家园,他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如同熟悉自己的宅院,他热爱这里的每一位同事每一位教友如同热爱自己的家庭成员。现在,当他的轿子沿着花园道一步步走近那耸立蓝天的钟楼,当他看到山间小路上络绎前来的主内兄弟姐妹,卧病两天来的郁闷心情为之一爽,老迈身躯的不适之感似乎也减轻了。
  轿子在钟楼前的草坪上停下来,林若翰立即被教友们所包围。
  “早安,林牧师!”他们向他问候。
  “早安,我的兄弟姐妹,愿主赐福给你们!”他向他们表达最美好的祝愿。老牧师神态安详,满面笑容,如沐春风,谁也想不到他刚刚从病床上挣扎着起来。再过一会儿,他将和这些教友一起作主日崇拜,并且登坛讲道,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阿宽送走了林牧师和倚阑小姐,关上了沉重的镂花铁门,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叹息,脸上那恭顺谦卑的笑容便消失了。
  四十八岁的阿宽来到翰园已经十四年,十四年如一日,在主人眼里,那笑容永远挂在脸上。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主人一声呼唤,阿宽马上就出现在面前。无论吩咐他去做任何事情,总是立即回答:“是,牧师!”“是,小姐!”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倚阑小时候,阿宽把她驮在背上,在翰园的草坪上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只要小姐玩得开心,阿宽虽汗流泱背,仍然是满面笑容。有一次牧师带着小姐在海边玩,倚阑一不小心把布娃娃失落在海里,转眼间就被汹涌的浪涛卷走好远,阿宽纵身跳进大海,在浪花里几番出没,终于抓住了那即将沉没的布娃娃,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岸来,林牧师狠狠地训斥他:“为了一个小小的玩具,你怎么能拿生命去冒险!”阿宽笑笑说:“没关系,只要小姐开心,我也开心!”倚阑进了幼稚园,每天的接送自然都是阿宽的事,每当他在门旁等到下午四点钟,听到奔跑过来的倚阑叫一声:“宽叔!”阿宽就赶紧迎过去,一把把她抱起来,那是他心里最欣慰的时候。阿宽接送小姐一直到她念完小学,进了皇仁书院为止。不是阿宽懈怠了,而是小姐一天天大了,不好意思再让他接送了,而且这么一个脊背佝偻、肤色黧黑的老仆人等在皇仁书院的门前,在金发碧眼的老师、同学眼里,也有碍观瞻。十四年过去,阿宽一天天老了,如今已经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仍然兢兢业业地管理着翰园,脸上挂着恭顺谦卑的笑容。在小主人眼里,他仿佛是天性如此,这个老仆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烦恼,什么叫痛苦和悲哀,他以低贱的华人仆役身份能够长住在半山欧人区的翰园,已经十分知足了,此外还有什么所求呢?
  阿宽佝偻着腰,往门房走去。他的下颚在咀嚼似地轻轻蠕动,好像一头老牛在反刍草料,脸腮上的那些纵横纹路便随着上下左右地扭曲。世上没有天生的笑面人,阿宽那恭顺谦卑的笑容都是做出来的,而当他不在主人的视线以内,只身独处之时,则换了另一副神情,这才是真实的阿宽。就像粉墨登场的“丑”角,台前伶牙俐齿,插科打诨,台后卸了戏装,牵肠挂肚的是一家老小、柴米油盐,便再也笑不出了。
  然而阿宽却不是为这些发愁,他没有家,没有妻室儿女,“王老五”当到四十八岁,翰园也就是他的归宿了,在这座镂花铁门之外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扯着他的心。
  阿宽是在为主人忧虑。迟孟桓的来访使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令人不解的是,小姐对这样一个人不但没有拒之门外,反而还以贵宾相待,甚至不惜委屈她的忠实仆人阿惠以讨好迟孟恒。从阿惠听到的情况看来,小姐对迟孟桓奉送的那一块地皮是动了心了,虽然她没有当即欣然接受,但她的优柔寡断、含糊其辞、半推半就也已经埋下了祸根,像迟孟恒那种见缝插针的生意精,得到这样的信息必然会穷追不舍,小姐再想摆脱恐怕就难了。阿宽不知道林牧师那天和小姐谈了些什么,但他凭直觉感到,林牧师的突然发病和这件事有关。医生背着牧师交代说,牧师的心脏非常脆弱,过分的劳累或者强烈的情绪波动随时可能造成心力衰竭,这又使阿宽的忧虑加重了十倍、百倍,不能不想到,牧师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一旦他撒手去见上帝,身后又不会给倚阑留下什么遗产,年轻的小姐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和经济来源,便会濒临绝境,她怎么能抵挡得住迟孟桓的利诱和进攻?到那时,林牧师苦心经营三十八年的这座翰园就垮了,他爱如掌上明珠的女儿不知道将会落到什么地步!
  深重的危机感挤压着翰园的老管家阿宽,他的心里翻腾起一团无头无绪的乱麻。而这些,他却又不能对主人流露,刚刚从病床上站起来的老牧师经不起刺激,年轻的小姐又不谙世事,阿宽以一个仆人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谈,满腔的苦闷、深深的焦虑无处倾吐,他只能偷偷地流泪,暗暗地叹息,而在主人面前还得装着笑脸。
  今天,牧师和小姐都到教堂去了,翰园里一片寂静。这会儿,阿惠肯定在忙碌,她要把小楼的主人房和客人房都整理一遍,把客厅、楼道、楼梯都清扫、擦洗干净,还要准备午饭。易先生今天不授课,恐怕一个人正在书房里用功,读书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却不肯一天不读书。没有人打扰阿宽,今天上午他属于他自己。全身的筋肉从随时听候呼唤的状态松弛下来,而那颗被乱麻缠绕的心却慌慌地不能平静。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他感到异常孤独,哽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他要发泄,他要倾吐。说给谁听呢?心里“扑通”一声,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那么清晰,那么真切,铁塔似地站在他面前,头顶盘着一条大辫子,被烈日晒得紫黑的脸上闪着亮光,两眼吧嗒吧嗒地望着他,好像要和他说话……
  “天哪!你来了?”阿宽一把伸过手去,要扳住他的肩膀,手却抓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扶住门房的墙垛,回过头来,睁眼再看那人,却忽然不见了。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他阿宽,再没有第二个人。镂花铁门关得严严的,门闩闩得好好的,决不会进来任何人。但是,阿宽刚才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我知道,是你来了,你来了……”阿宽对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说,佝偻的脊背一阵发凉,一股冷气直冲头顶,胳膊上的毛孔猛然收缩,耸起一个个火柴头大的疙瘩。
  他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确信那既不挡眼又不隔音的空气之中站着一个人,一个他所熟悉的人,一个牵动他一生的人,一个他日夜想念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人……
  他用后背推开了门房的门,两腿后退着,退到门房里去,把门敞着,眼望着前方,轻轻地说:“来,来吧,到我屋里来……”
  上午十点半钟,圣约翰大教堂钟楼的钟声敲响了,那钟声深厚而悠扬:当!当!当!……
  管风琴奏起徐缓的序乐,唱诗班和林若翰牧师及主礼人保罗·布勒牧师,由十字架前导,迈着沉稳的步伐,依次入堂。礼拜堂里灯烛辉煌,两排乳白色的廊柱连接着一座座尖顶券门,托起“人”字形的天顶,强烈的透视使有限的空间显得幽远而深邃,一排排座椅之间的通道通往祭坛,仿佛是一条通往天堂之路。祭坛坐落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人”字山墙上巨大的尖顶券窗,彩色玻璃镶嵌出一幅撼人心魄的画面,殷红的十字架上钉着耶稣基督,他的头顶缭绕着七彩祥云,脚下是苍茫大地,圣母玛利亚和耶稣的养父约瑟仰望着上帝之子。两侧的一扇扇尖顶券窗镶嵌着一幅幅圣迹图。早晨的阳光照射着七彩玻璃,庄严肃穆弥漫神圣的殿堂。唱诗班、讲道人、主礼人沿着正中的通道,走向圣坛,主礼人将十字架安放在圣坛,和讲道人、唱诗班一起向着十字架深深地鞠躬,然后各自就位。
  全体会众肃然起立,注目圣坛,与唱诗班一起歌唱:
  万国啊,你们都当赞美耶和华!
  万民哪,你们都当赞颂他!
  因为他向我们大施慈爱,耶和华的诚实直到永远。
  你们要赞美耶和华!
  主礼人宣布主日崇拜开始,向会众宣召:“主在圣殿中,普天下的人,在主的面前都应当肃静。”
  唱诗班唱起了《肃静歌》,歌词正是主礼人宣召的始礼经文:“主在圣殿中……”
  歌声中,全体会众就座,神圣的殿堂一片肃穆。
  面对会众,主礼人诵读《劝众文》:
  亲爱的弟兄姐妹们,《圣经》上屡次劝我们当承认一切的罪恶,不可在全能的主天父面前隐瞒,应当存着谦恭痛悔顺从的心,承认自己的罪,才可以靠主的恩惠慈悲得着赦免。现在大家聚集,要感谢主的大恩典,颂扬主的荣耀,敬听主的《圣经》,并祈求主赐给我们身体灵魂不可少的恩典。所以我劝你们坦然无惧地来到主施天恩的宝座前,谦卑认罪。
  我们应当在无所不能的天父面前,谦恭认罪。
  林若翰牧师身穿圣袍,手捧《圣经》,肃立在圣坛左侧,和普通会众一起聆听着这劝众认罪的经文。这经文他诵读过多少遍?聆听过多少遍?早已无法计算了,他诞生在牧师之家,自襁褓之中耳濡目染的便是诵经、祈祷和认罪,几乎伴随了他有生以来的全部岁月。每个人都带着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的原罪烙印来到人间,在漫长的一生中又被邪恶所诱惑,犯下新的罪行,只有谦早地向主坦陈自己的一切罪恶,才能得到赦免。所以,人要不停地自省,不停地认罪,永远怀着惶惶恐惧之心,面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主……
  他这样默默地聆听着,思索着,两眼望着坐满礼拜堂的会众,他的教友,主内弟兄姐妹们。
  这些人几乎是清一色的白种人。上帝爱他的子民不分种族、国度和贫富贵贱,而地球上的人群却又按照人间的规律分布组合。圣约翰大教堂在兴建之初,便是为了满足远征香港的大英皇家军队的需要,甚至在动工之前不得不先搭个木棚以解燃眉之急,否则,那么多的士兵到哪里去祈祷呢?他们一边在木棚里崇拜着上帝,一边焦急地等待着这座大教堂落成,所以,自落成之日起,圣约翰大教堂的礼拜堂里总共六百四十个座位之中,便留出二百五十六个供英军专用。圣约翰大教堂的四周环绕着总督府、辅政司署、英军司令官邸和美梨兵房、金钟兵房,而且地处半山欧人居住区,这无与伦比的优越位置决定了来此参加崇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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