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当中,一夫多妻却被认为是合法的,连港府都予以默认。穷人娶不到妻子,而富人则有许多妻子,这种陈规陋习,令人不能容忍,这简直是犯罪!试想,如果迟孟桓的阴谋得逞,你将处于什么地位?决不会是他的正式妻子,只能做他的小妾,而在华人的家庭里,小妾就是玩物和奴仆!倚阑,我的女儿,难道你会甘心去做这样的人吗?难道我,你的父亲,会容许吗?不,决不!”
林若翰由激动而愤慨,手掌握成了拳头,重重地打在藤椅的扶手上,这在一向宽厚仁慈的老牧师是少见的!
“Dad!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我听你的,不再和他来往就是了!”倚阑神情沮丧地垂下头,“可是,我怎么对他说呢?他会打‘德律风’给我的,也许过几天又找上门来……”
“由我来答复他!”林若翰毫不犹豫地说,“按照我们英格兰的传统,求婚的男方必须事先征得女方家长的同意,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所谓‘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决不能违背的。如果迟孟桓有这个胆量,就来找我吧,我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女儿,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
“随便你对他说什么吧,那块地皮我反正不要了!”倚阑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怏怏地绕过屏风,颓然扑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孩子,你这句话说得好像不大情愿?”林若翰靠在藤椅上,隔着屏风对倚阑说。
“Dad,你还要我怎么样啊?”屏风后面,倚阑抬起头来,两眼含着泪花。屏风挡住了视线,父亲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坐在藤椅上的父亲,满腔的委屈便朝着那道屏风发泄,“我已经说过了:不要了,不要了!哪怕那块地皮全是用金子铺成的,我也不要了!这还不行吗?我不再羡慕别人的财产,不再幻想发展的机会,安安分分地和你一起留在这座仅有的老房子里,仍然像过去一样生活,家里只有两个仆人,出门坐两人抬的轿子!在周围的白人当中我们算穷人,和那些华人富商相比我们也算穷人,而在香港,贫穷就是耻辱,就是罪恶!唉,这有什么办法?随便别人怎么看吧,我也不在乎了……”
屏风的前面,林若翰倏地站起来!
“倚阑!你……你是在埋怨这个家庭贫穷,嫌弃你的老爸爸无能?”林若翰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颤抖着抬起那筋骨凸出、皮肤松弛的手,抚住自己的胸膛,“噢,上帝啊……”
“Dad,你怎么了?”倚阑听到那异样的声音,慌忙跑了过来,啊,她吓坏了!老牧师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上冒出一层汗珠,一手抚着胸膛,一手强撑着身后的藤椅,摇摇晃晃就要跌倒!
倚阑赶快扶住他,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好了,快来人啊!”
突然的惊叫震动了整座小楼,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阿宽、阿惠和易君恕匆匆地跑来……
第七章 灵肉鬼神
医生接到“德律风”就立即赶来了,紧张地抢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牧师……
林若翰在天堂门外徘徊,却没有叩开那扇门,医生把他又拉回了人间。
他的嘴唇蠕动着,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这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女儿倚阑,忠实的仆人阿宽和阿惠,尊贵的朋友易先生,啊,还有那打素医院的医生和护士……
他们的眼睛闪耀着惊喜,轻轻地呼叫着:“Dad!感谢上帝,dad醒过来了!”
“牧师,牧师……‘,”翰翁,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I am sorry to trouble you……”林若翰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沙哑而轻微,几不可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半睁着,疲惫中流露出谦和的歉意,“惊动你们了,实在对不起……”
“Dad^”倚阑俯下身来,把脸贴着父亲的脸,涟涟泪水打湿了他的胡须,“原谅我,dad……”
“Ella,my daughter……”热泪涌出了慈父的眼眶,他伸手抚摸着倚阑的头,喃喃地说,“爸爸的后半生,似乎都是为了你,我对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你的任性、虚荣,都是爸爸娇惯出来的!其实,你的虚荣背后掩藏着自卑,任性的外表里面是一颗脆弱的心灵,这十几年来,爸爸对此竟然没有真正体察,是你自己提醒了我。我倒要请你原谅,你的老爸爸没有为女儿创造足够的幸福,提供强大的庇护,使你小小的年纪便为自己的前途惶惶不安,一旦主召唤我离去,把你留在这个险恶的人世,又怎么能放心啊……”
“Dad……”
医生再一次听了林若翰的心脏,认为已经没有危险了,便向病人家属仔细交代了按时服用的药物,嘱咐林若翰停止工作,卧床休息,如果有什么异常的情况,请立即打“德律风”给医院。
医生走后,翰园里的一切事情都停下来,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老牧师的卧病所牵动,精心地照料他,盼望他早日康复。
第二天是新总督卜力爵士宣誓就职的日子,总督府派人送来了请柬,敬请林若翰牧师出席,宣誓仪式之后还要举行盛大的鸡尾酒会。这份请柬,似乎是对林若翰昨天冒雨站在码头苦苦迎候总督的一个补偿,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表明了他在香港的地位,无论换了什么人做总督,都不可忽视他。这个宣誓仪式和庆祝酒会是香港难得的盛典,自从开埠以来,到现在一共才有十二位总督,这样的庆典也只有十二次。仅有的一次例外是在1872年第七任总督坚尼地上任之时,由于患有癫癌症的代理大法官巴尔的疏忽,他事先拟定的誓词有一句出了差错,以致坚尼地总督后来不得不请求立法局为此临时立法,允许他重新宣誓一次,以示郑重。即使算上补加的宣誓,迄今也不过十三次,轮到卜力爵士了。届时,卜力总督将身穿绣花描金的总督服,胸佩级带和英国女王所颁发的圣迈可及圣乔治大十字爵士勋章,腰挎镶嵌着黄金和宝石的指挥刀,手抚《圣经》,由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监誓,庄严宣誓效忠于女王陛下,就任大英帝国远东殖民地香港的总督兼驻港英军总司令。有幸参加这一盛典的都是港府和驻军最重要的官员,社会上最杰出的名流,比在码头迎接总督的人员范围还要小,能够接到这份请柬的人无不受宠若惊,甚至还有一些资格稍逊一筹的人士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千方百计疏通关节想弄一张请柬而不可得。
林若翰牧师收到了请柬,却又不能去参加盛典。港府要求每位客人,如不能出席,请复,在请柬上特地注明:“Regrets'only”。那么,林牧师虽然可以不去,却不能失礼。他亲自打了“德律风”,感谢这一邀请,并且以“健康的原因”解释了自己的不能出席,否则就太不识抬举了。
林若翰躺在病床上,度过了今年以来香港最重要的时刻。
总督宣誓就职的次日是个星期日,林若翰再也躺不住了。上帝在创世纪的时候,第一天创造了光,第二天创造了空气和水,第三天创造了陆地、海和各类植物,第四天创造了日月星辰,确定了昼夜、节令、日子和年岁,第五天创造了各类动物,第六天按照上帝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第七天,上帝的创造工作完毕,安息了。上帝之子耶稣为了拯救世人,在星期五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又复活了,那一天也正是星期日。星期日是一周之始,是上帝安息的圣日,耶稣复活的主日。每到星期日,全世界的基督徒都走进教堂,唱诗祈祷,歌颂上帝,赞美耶稣。林若翰作为上帝的仆人、耶稣的信徒,在这一天难道可以待在家里,躺在床上吗?
早晨,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要到教堂去作“主日崇拜”。
“Dad,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怎么能出门呢?”倚阑说。
“牧师,天还在下着雨,你这么走,我不放心!”阿宽说。
“牧师,你侍奉了基督一辈子,少作一次礼拜,基督也不会怪罪吧?”阿惠说。
“你们这不是爱我,是在罪我呢!”林若翰苦笑笑,他感谢他们对他的爱护,却拒不接受他们的劝告。
阿惠把早餐端到房间里来,林若翰用过早餐,把手洗净,穿上庄严的圣袍,拿上雨伞,吩咐阿宽备轿,要和倚阑一起出发了。牧师的女儿当然也是虔诚的基督徒,每个星期日的“主日崇拜”是必定要参加的。
身体虚弱的老牧师由女儿搀扶着,颤颤巍巍走下楼,在客厅里碰到了易君恕。
“翰翁……”
“易先生也是要拦我吗?”林若翰苍白的面颊泛起微笑,心里在想着,对这位客人的劝阻该如何回答,才能不拂人家的好意。
“您有您的信仰,我怎么好阻拦呢?”易君恕说,“也许您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心情最为舒畅,最为有益您的健康。只是,贵恙初愈,出门请多保重才是!”
“谢谢易先生!”林若翰深为感动,易君恕的这一句话胜过了家里人所有的那些琐言碎语,这才是一位学者的风范。想到这里,他倒萌生了一个念头,“易先生,我早就想邀请您前往圣约翰大教堂参观,今天岂不正是一个机会?”
邀请是真诚的,林若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着自豪和对对方的尊重。
“多谢翰翁的盛情,不过……”易君恕显然没有这个准备,略一迟疑,说道,“我以为,凡进入那神圣殿堂的,应该是具有坚定的信仰的人,而我是个教外的凡夫俗子,恐怕并不适宜……”
婉言谢绝也是得体的,既没有亵渎人家的神圣,又不愿随波逐流附庸风雅。林若翰明白无误地听懂了对方这番话的真正含义,自己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父、圣子、圣灵,至今并没有为易君恕所信仰。但他却又相信,像易君恕这样的人,一旦接受洗礼,皈依基督,必是最坚定的信徒,绝对不会像当年他在华北赈灾中所发展的教徒那样“吃教”。而在易君恕真正建立起信仰之前,又坚决不肯“滥竿充数”,这也正显示了他的正直和严肃。林若翰知道,自己对易君恕的感染至今还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要吸引这样一位有思想、有见识、有追求的中国学者自觉地拜倒在基督的脚下,还需要花费长久的努力,也不可操之过急。
他也不再勉强,道声“再见”,出了客厅,朝大门走去,轿子已经等在翰园门口。
翰园离圣约翰大教堂其实很近,不过半英里的路程。林若翰之所以每天乘坐轿子来往,多半是为了维护牧师的尊严,再加以年纪大了,徒步行走山路也已经感到吃力。倚阑扶着父亲上了轿子,自己沿着松林径走下去,到圣约翰大教堂也只需要十几分钟。
林木蓊郁的“政府山”徐缓地起伏延绵,一派浓绿中矗立着香港最重要的三座建筑:上亚厘毕道旁的总督府,红棉道旁的英军司令部,炮台里的圣约翰大教堂,这片不大的三角形区域,却是香港的政治、军事、宗教的中心,堪称香港的心脏。三座建筑之中,总督府规模最大,而最为雄伟壮观的则是圣约翰大教堂,那高耸的钟楼,在今日之香港尚无出其右者,远在维多利亚港便可以眺望它的雄姿。
圣约翰大教堂的历史几乎和香港开埠的岁月一样长。
早在1838年,英国人史丹顿只身远渡重洋,来华传教,1840年秋在鸦片战争中被驻守广东的清军俘虏,四个月后获释返英,仍念念不忘俟机东来。1841年,随着大英皇家舰队对香港的武装占领,基督的福音传到了这座海岛,英舰牧师菲利浦在九十八师舰长爱德华的支持下,建成了以本板为壁、洋布为窗的第一间简易礼拜堂。1842年,鸦片战争停息,香港正式割让英国,伦敦圣公会封史丹顿为圣品,派遣他来港开办教会。是年,圣公会信徒在花园道口的美梨操场建起一座临时性木棚,以供在此驻扎的军人、港府的官员以及各种身分的欧籍侨民祈祷,这座木棚便是圣约翰大教堂的前身。
1844年,史丹顿牧师倡议建立一座永久性的礼拜堂,得到刚刚上任的第二任港督戴维斯的支持,1847年3月11日奠基动工,整整两年后即1849年3月11日落成,仅仅稍晚于1843年落成的天主教圣母原罪堂,但又比1865年落成的巴色西人愉宁堂、1866年落成的圣公会圣士提反堂、1867年落成的巴色会客家礼拜堂、1872年落成的圣约瑟教堂都要早得多。最初它曾经被设计成当时英国本土流行的“哥特式”,像大多数教堂那样。但后来却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因陋就简,吸收了11世纪至12世纪期间从法国传入英国的“诺曼式”,注重它的实用价值、深厚凝重的气势,而不像后期的“哥特式”那样精工巧作、玲珑剔透。因为在圣约翰大教堂设计和兴建之初,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刚刚踏上香港土地的英国人喘息未定,首先兴建的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