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皇帝当天便有廷寄上谕:“所有单开各条,经朕详加披览,尚属妥协。惟内酌拨经费一条,所称‘心红纸张等项银两,拟于天津、上海酌提关税起解部款内,按各口提用数目,均匀酌提银两,由各该将军督抚尹监督解总理衙门,以资办公’等语,此项银两,亟资办公,恐各口酌提,一时未能应手。著即按照所定每月支领银两数目,径由户部关支,将来各口解到酌提关税银两,统交户部,无庸解交总理衙门,该衙门如有不敷之处,即奏明由户部支领。”
看来,皇帝比他们还着急。等米下锅不是办法,先从国库里拿了银子再说。于是,在圣上隆恩眷顾下,由恭亲王亲自出马张罗,把铁钱局的旧房于改了个门脸儿,里面基本维持原状,只粉刷裱糊了一番,大清国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便草草开张,挂牌营业了。英、俄、法、美、德诸国使臣随即便蜂拥而来,或要割地,或要赔款,或要种种特权和利益,仿佛大清国欠下了他们八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岁月匆匆,咸丰之后是同治,同治之后是光绪,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大清国每况愈下,惟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只出不进的赔本儿生意却越做越红火,终日顾客盈门。始作俑者“鬼子六”恭亲王奕訢,经历了协助慈禧发动“祺祥政变”之后的大红大紫,光绪十年却又被慈禧一个闷棍打倒,“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思加双俸”,责其“家居养疾”。至甲午中日战争,朝廷用人之际,经李鸿藻、翁同龢合词吁请,光绪皇帝秉承慈禧皇太后懿旨,才重新起用奕訢,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添派海军事务,在内廷行走,又任军机大臣,节制各路统兵大员。奕訢经过人生的大起大落,权势野心已不复当年之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小心翼翼仰太后鼻息,只求得一善终。
当年恭亲王奕訢和桂良、文祥奏请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时,曾经有过一番精彩的表白:
臣等综计天下大局,是今日之御夷,譬如蜀之待吴。蜀与吴,仇敌也,而诸葛亮秉政,仍遣使通好,约共讨魏。彼其心岂一日而忘吞吴哉?诚以势有顺道,事有缓急,不忍其忿忿之心而轻于一试,必其祸尚甚于此。今该夷虽非吴、蜀国之比,而为仇敌则事势相同。此次夷情猖獗,凡有血气者,无不同声愤恨。臣等粗知义理,岂忘国家之大计,惟捻炽于北,发炽于南,饷竭兵疲,夷人乘我虚弱而为其所制。如不胜其忿而与之为仇,则有旦夕之变;若忘其为害而全不设备,则贻子孙之忧。古人有言:“以和好为权宜,战守为实事。”洵不易之论也。
时至今日,这位以诸葛亮自比、声称无一日不忘“吞吴”的恭亲王已气焰将尽,卧病在床,朝不虑夕,大清国的外交仍然“以和好为权宜”,也不知“权宜”到何时,当年那番豪言,徒留笑柄而已。如今的外交事务,由庆亲王奕劻主持,他自光绪十年奕訢遭贬之际,便受命主管总理衙门,十多年来,集内政、外交大权于一身,炙手可热。光绪二十二年九月,素有“中国第一外交家”之称的文华殿大学士、原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奉旨“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现在是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初四,公元1898年4月24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刚刚复照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许诺“不将福建省内之地方让与或租与别国”,以保证日本的“势力范围”,紧接着又在进行一场中、英谈判。
大堂门口,两名“苏拉”垂手而立,随时听候召唤。“苏拉”为满洲语,本义指闲杂人等,大清国内廷机构中的勤务,通称为“苏拉”。
大堂之中,并排悬挂着大清帝国的黄龙旗和大英帝国的“米”字旗,设一张红木长案,宾主分列两旁,犹如纹枰对坐,黑白对奕。不过,中国自古以来的确是这样下棋,而用于两国谈判,还是跟洋人学来的,自鸦片战争以来,也已经习惯了。
中国方面,谈判代表是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一等肃毅伯李鸿章,经筵讲官礼部尚书许应骙,尚书衔户部左侍郎兼署吏部右侍郎张荫桓。其中以李鸿章职位最高,头戴白罗胎凉帽,珊瑚顶,插三眼花翎,身穿四爪九蟒官袍,仙鹤补服,项挂一百零八颗珊瑚朝珠,脚蹬玄缎厚底官靴,腿边斜倚着一根笔直光洁的西式手杖。李鸿章年已七十有六,本来高大的骨架,已经坍塌松懈,肩背有些佝偻;脸上的皮肉软软地下垂,眼睛下面两个鼓鼓的泪囊,稀疏的胡须已经全白了。
英国方面,全权代表是驻华公使Mac Donald,汉文名字为窦纳乐。他身躯硕壮,着黑色燕尾服,雪白的领口上打着黑色须结。淡褐色的鬈发已经略显谢顶,更加衬托出宽阔的额头,高耸的眉弓下,戴一副金丝眼镜,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熠熠闪光。此人1852年出生于英国的一个陆军军官家庭,1872年从军,1888年进入外交部工作,1896年任英国驻华公使,现年四十六岁,集军人气质、外交家风度于一身。
窦纳乐正在操着高傲的英语阐述英国的立场,面前放着一沓文件,还有一个包扎整齐的羊皮纸卷。中、英两方的通事各自操着紫锋狼毫和鹅管笔紧张地笔录。等他的发言告一段落之后,中方的通事再一字不漏地用汉语转述一遍,如若某处用词不够准确,英方的通事还要以嘲弄的口吻加以纠正。而在窦纳乐叽哩咕噜地发言的时候,听不懂英语的李鸿章恰好可以喘息片刻,以准备应付下一个回合。
望着强硬的对手,李鸿章鼻腔里发出无声的叹息。想想自己自从同治二年以江苏巡抚兼五口通商大臣,创办洋务,同治九年继曾国藩之后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和洋人打了几十年交道,在别人看来,位高权重,名利双收,实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回头看去,光绪二年的中英《烟台条约》、光绪十年的《中法会议简明条款》、光绪十一年的《中日天津会议专条》和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光绪二十一年的中日《马关条约》、光绪二十二年的《中俄密约》,及至最近的中德《胶澳租界条约》、中俄《旅大租地条约》,都是经他之手签订的,不是割地赔款,就是予人特权。每当朝廷危难之际,总是把他推出来,用热脸贴洋人的凉屁股,一次次在屈辱的条约上签字画押,那滋味儿好受吗?
去年冬天,德国借口巨野教案出兵强占了胶州湾,俄国随之占领旅顺、大连,上个月法国又提出租借广州湾,列强瓜分中国之势已成。李鸿章凭着他多年与洋人打交道的经验,已经预感到英国人决不肯甘落他国之后,为了保住在华的既得利益,必然也会玩出稀奇古怪的新花样。果然,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提出了租借威海卫的要求。庆亲王奕劻不得已只好应允,但希望英国在租得威海卫之后,不得更索利益。窦纳乐当即回答说:“本公使拒绝对此作出保证。大英帝国向贵国租借威海卫,只是为了防御来自北方的威胁;而在南方,如果法兰西占领了广州湾,那么我们也要别索一处以抵。”他所说的“别索一处”指的是哪里,当时并没有明说。
这项谈判从本年阴历三月二十日正式开始。窦纳乐说:“大英帝国的香港殖民地不满足于它目前的界限,希望展拓界址,以为保卫香港之计。”仍然没有指出他要拓展到多大范围。
庆亲王答道:“香港拓界一事,当可两国磋商,但希望贵国对敝国的领土要求,到此为止。”
窦纳乐当即拒绝:“很遗憾,亲王殿下!我不能接受您所提出的任何此类条件,因为大英帝国必须充分考虑自己的利益,如果德意志、俄罗斯、法兰西各国有所动作,我们将不得不采取对抗的行动!”
话说得十分强硬,却又一如既往,含含糊糊,使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就在初次会谈的第二天,窦纳乐单独拜会李鸿章,似乎是解开这个谜团的时候了。
一见面,窦纳乐就说:“关于香港拓界问题,早在去年年底,贵国两广总督谭钟麟阁下就曾对我国驻广州领事壁利南表示,‘不难就略为展拓一事作出安排’。”
窦纳乐在身居宰相之位的李鸿章面前引用两广总督的话,企图以此来说服他,显然是十分不得体的。李鸿章根本不把谭钟麟放在眼里。谭钟麟虽然是四朝元老,官居一品,年已八十有余,但至今没有入阁拜相,仍然是个地方官。北京有总理衙门统领外交事务,两广总督无权就国土的租让向洋人作出任何许诺。即便在未设总理衙门之前,当年英国驻华商务总监义律在穿鼻洋上胁迫两广总督琦善“准许英人在香港地方一处寄居”,琦善也只是答应代为恳奏皇帝,未敢签字画押。纵使如此,道光皇帝已经雷霆震怒,将他革职锁拿,抄没家产。这不过是五十多年前的事,谭钟麟竟然不知教训,擅自向洋人许诺香港“拓界”,看来,两广总督的那把交椅,他恐怕也快坐到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香港的“拓界”之事,既然下有谭钟麟垫背,上有庆亲王点头,他李鸿章身上的责任反而轻得多了。想到这里,就对窦纳乐说:“庆王爷已然发了话,如果展拓范围不大,可以商量。但不知贵国究竟希望把香港的界址展拓到什么范围?”
谁知窦纳乐还是含糊其辞,语焉未详,只是说:“大英帝国对于展拓香港界址的要求,不会超过防御所需要的范围。”
李鸿章很恼火。心想:你既然明火执仗地上门来抢,就干脆说清楚要什么,我们也好打发,何必这么忸忸怩怩呢?难道还要我们开个单子,主动奉送不成?“防御所需要的范围”,谁知道你们的“防御”需要多大的范围?中国与英国,远隔重洋,五十多年前你们的兵舰还不是开到中国来了吗?如果说这也算“防御”,那么普天之下的土地都可划入你们“防御”的范围之内了!
心里虽是这么想,嘴里却不敢说。窦纳乐起身告辞,把一个问葫芦仍然留给了他。
李鸿章心里总不踏实。过了两天,他以回拜为名,来到东江米巷英国驻华公使馆,借着上次窦纳乐的话头,点了他两句:“据上次贵公使所说,贵国之意在于香港港口两边设防,修筑炮台之类,那么,所占不过方寸之地,拓界请不要超过这个限度!”
当时双方约定在闰三月初四,即公历4月24日——也就是今天,再次谈判,想必窦纳乐已经把他要用于“防御”香港的地盘规划完毕,李鸿章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
现在,窦纳乐的发言已经告一段落。李鸿章收住纷乱的思绪,集中精力听中方通事把那番叽哩咕嗜的洋文译成汉语:“窦公使说,女王陛下治下的大英帝国的利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当它在远东的殖民地香港的安全受到威胁时,理所应当地要采取防御措施。卖公使说,他向大清帝国提出的这一合理要求,十分荣幸地得到庆王爷殿下和李中堂阁下的充分理解。现在,他将正式就拓界的界限问题向中堂和各位大臣阁下作一说明。”
李鸿章听完,点了点头。心说,早该如此,豆儿干饭们到这会儿,也该揭锅了。
“那么,就请公使明示!”他缓缓地说。
窦纳乐随即示意他的随员打开了身旁的那个羊皮纸卷,摊开在桌面上,原来是一幅地图。
李鸿章戴起老花镜,礼部尚书许应骙、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也都微微欠身,“伸长了脖子来看。
许应骙平时只接触礼部文牍,不熟悉地图这玩艺儿,何况那上面所标的尽是洋文,更如入五里雾中。于是就问李鸿章:“李中堂,他这是何方地理图形?”
李鸿章毕竟是洋务领袖,看了一眼,便说:“噢,这便是我大清国东南海隅一带。”
坐在旁边的那位张荫桓虽是捐班出身,但自出道以来,官运亨通,曾出使沙俄及欧美多国,见多识广,在朝臣中也是以外交才能著称的,于是指点着地图,一一向许应骙指出,哪里是香港岛,哪里是大屿山,哪里是九龙司,哪里是深圳河,哪里是新安县县衙驻地南头镇,哪里是深圳湾,哪里是大鹏湾,许应骙仿佛学童发蒙,觉得十分新鲜,伸出长长的指甲,沿着曲曲折折的图像移动,眯起昏花老眼详加辨认,饶有兴致,竟忘了这是在和洋人谈判,喃喃道:“噫,有意思!想必当年诸葛孔明隆中决策,授刘皇叔三分天下之术,展示的也是这种地理图形?”
李鸿章看他那迂腐之态,很为不悦,叹息道:“如今的神州,已是八分也不止了!”
英方的通事,听了两人无意中的对话,掩口而笑。李鸿章发觉,忙拉了许应骙一把,许应骙这才自知失态,敛容端坐,不再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