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的主张,予以推行。他颁布了一系列诏令:开办学堂、报馆、译书局;京师设矿务铁路总局、农工商总局,沿江沿海开办商会、商务局,提倡实业,振兴商务,奖励新著作新发明;裁减绿营,实行征兵,筹造兵轮,兴建枪炮厂,以洋操、洋枪练兵,出洋采办军火,选派宗室王公和学生出国“游学”,令驻外使臣博考各国律例……这已经是尽最大努力在各行各业全面推广西法。
使他犹豫不能决断的,是林若翰关于聘用洋人的建议。皇帝认为,工、矿、企业聘用洋人技师是完全可以的,正可以“师夷之长技”,但洋人不可入朝做官。虽然大清国也有“客卿”,像总税务司赫德就是英国人,把持中国海关至今已经三十七年,今年正月英使窦纳乐又以“英国在华贸易既已超过他国”,“英商纳税几达外国所纳全数十分之八”为由,迫使中国继续聘用赫德为总税务司,欲罢不能。赫德之例不可循,如果搞得朝廷枢臣华洋参半,后患无穷,国将不国。因此,他悄悄地采用了林若翰建议的切实可行之处,却把其中的关键之笔抹掉了。至于在皇帝身旁可不可以设外国顾问,他打算看一看再说。现在,来华访问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已到天津,这位卸任的东洋政治家此行的目的,据说一为考察中国的维新变法,二为自己寻求再显身手的机会,意欲改换门庭,投靠大清皇帝,建功立业。光绪皇帝不敢轻信,但准备见一见伊藤博文,听听他对维新变法的见解。还有那位执著上摺的英国传教士林若翰,也不妨一见,或许他本人正是想谋求顾问之职?
林若翰奏摺原稿中关于“尊奉皇太后如英国女王,而由皇上组内阁、开议会”的建议被康有为删除了。康有为认为:皇太后猜忌阴骛,为万不可造就之物,即使用翰翁之策,也难保她安于虚位而不乱政。康有为把这一条改为设制度局、开懋勤殿以议制度,这实际上是西方议会在中国的一个变相尝试。皇帝采纳了这一建议,为此他特命军机章京谭嗣同从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档案中查找有关开“懋勤殿”的先例,以作为说服皇太后的依据。如果能获得皇太后首肯,便可以“特开专司,妙选通才,商鸿业而定巨典”,中国就有了一个类似议会的参政议政机构,皇太后独擅专权的局面将大为改观了。但是,这一意在从皇太后手中夺权的举措,却又必须经皇太后批准,其难度可想而知。现在,皇帝正忍耐着几十里路的颠簸,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前往颐和园叩请懿旨,至于皇太后将会如何答复,则难以预测了……
浩浩荡荡的仪仗向西疾行,颐和国越来越近了,巍巍万寿山已经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颤颤悠悠的銮驾之中,光绪皇帝的那颗心悬在半空,慌慌地跳个不止。每次前来颐和园请安都是如此,越是靠近他的那位“皇额娘”,就越觉得自己不像个皇帝,天子威仪消失殆尽……
颐和园里的乐寿堂,南望昆明湖,北倚万寿山,东临德和大戏楼,西接彩画长廊,这是皇太后居住的地方。时令将近中秋,殿堂楼阁,廊榭亭台,金桂飘香。
乐寿堂的御座上,端坐着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她身穿明黄软缎夹袍,绣紫色牡丹,密缀明珠无数,以碧玉为纽;肩披领巾,绣“寿”字纹,嵌以明珠碧玉;一头黑发左右中分,梳成“两把头”,左戴玉蝴蝶,右簪鲜花,垂明珠八串,长及肩头,摇曳生辉,光彩夺目。皇太后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然而由于保养得当,却并不见老态,广额丰颐,明眸隆准,眉目如画,柔软的双手戴着玉观和玉护指,从容抚膝,神态平和而安详。长期以来,民间盛传皇太后是个残暴不可理喻的老妇人,抱定这种成见者如果有机会得瞻皇太后的慈颜,一定会惊叹不已,不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便要怀疑那外界的谣传了。
此刻,御座前跪倒了一片老臣:罢了官的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和礼部侍郎囗岫、徐会沣、溥颋、曾广汉,被赶出总理衙门的李鸿章。还有一位官职不高也未被罢免的御史杨崇伊,也跟着凑热闹,他是李鸿章的儿女亲家。这些人跪在皇太后脚下,一个个神情沮丧,泪水涟涟,这个说:“请老佛爷给奴才作主!”那个说:“臣冤枉!”乐寿堂里哭声一片。这些人都是大清老臣,为什么却称呼不一?按大清规定,凡受皇家豢养者必须自称“奴才”,上自皇族世袭王公,下至太监,莫不如此,满员建树卓越者始可称“臣”,而汉员则必须称“臣”,非有大功封为侯爵才有资格称“奴才”,所以有“汉官盼称奴才,旗官盼称臣”之说。
“老佛爷!”怀塔布哭诉道,“变法先拿咱们叶赫那拉氏开刀,奴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怀塔布,你这话说得差点儿,”皇太后慢条斯理地说,“这大清天下是爱新觉罗家族的,我的娘家人儿也得乖乖儿地守规矩!”
“皇太后,怀大人他没错,臣也没错!”许应骙说,“臣等从未阻挠皇上的新政……”
“这么说,是皇上冤枉你了?”皇太后微微一笑,“你拥护新政,真是皇上的好臣于,皇上倒是应该有赏啊!”
“哦,臣不是这个意思……”许应骙突然意识到这话拉了空,表白自己没有阻挠新政就等于拥护新政,犯了皇太后的忌讳,连忙改口说,“臣等循规蹈矩,奉公守法,是皇上坏了祖宗之法,如今连芝麻大的官儿、芥子儿小民,都可以上摺奏本,成何体统?”
“许应骙,话可别这么说,”皇太后又说,阴阳怪气使人摸不着底,“芝麻大的官儿能办大事,皇上新提拔的那四位军机章京: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为皇上披阅奏章,草拟诏令,已然在行宰相之职了,你们可别不服气!”她微微眯着眼,望望跪着的这群人当中资格最老的李鸿章说,“李鸿章,你这位四朝元老,嘎噔给撤了,是不是也觉着挺委屈啊?”
“启奏皇太后,”李鸿章抬起头,鼓着松松的泪囊,仰望着皇太后,“臣不敢!臣何德何能?一辈子不过办了几件事,练兵也,海军也,洋务也,外交也,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如今臣老矣,甘愿辞位让贤,惟愿皇太后万寿无疆,教导皇上,治国安邦,臣沦为布衣也无所怨!”
“嗯,疾风知劲草,世乱见忠臣。”皇太后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这才点点头,说出几句心里话,“皇上撤了你的总理衙门大臣,可是他撤不了你的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摘不了你的三眼花翎,扒不了你的黄马褂,你还是你!皇上不让你干,你就先歇着吧,保养保养自个儿的身子!”
“谢皇太后隆恩眷顾!”李鸿章自然听得出其中深意,无限感激地伏地叩拜,稀疏的白须被涕泪打湿了。
他的亲家杨崇伊就跪在身后,得了皇太后这样的许诺还不解气:“皇太后!朝廷里已然乱得不成样子,您得作主!臣冒死恳请皇太后以国事为重,临朝训政!”
“恳请皇太后临朝训政!”前礼部六堂官立即附和。他们这才明白,各诉自个儿的委屈管不了多大用,杨崇伊说到了根本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皇太后回宫重新执政比什么都要紧。
这时,太监总管李连英匆匆从乐寿堂外走进来,“嚓嚓”撸下马蹄袖,一哈腰,单膝下跪:“老佛爷,皇上来了!”
啊?!跪在地上的这一群革职的老臣顿时黄了脸!
“瞧你们,听说皇上来了,都吓得跟避猫鼠似的!”皇太后依然是那么平和而安详,“放心吧,皇上还没说要剪辫子、改国号呢,这天塌不了,跪安吧!”
“嗻!”这群老臣磕了头,忙不迭地退去了,害怕被皇上撞见,那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光绪皇帝站在乐寿堂前的那块名叫“青芝岫”的巨石前,等待着皇太后召见。那巨石本是明朝米万钟的心爱之物,从房山开采而得,雇用大批人夫、器械,从房山运至良乡,已经把资财耗尽,因此落下个“败家石”的俗称。皇帝倒背着手,抬头凝视着“败家石”,耳畔传来嘁嘁嚓嚓的说话声,虽然没有看见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皇上,”李连英笑眯眯地出来了,“老佛爷正等着您呢!”
光绪皇帝整整衣冠,俯首低眉走了进去;一步步接近了皇太后的御座,心跳得更厉害了。
“儿臣恭请皇额娘圣安,皇额娘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在御座前,机械地背诵着每次来到颐和园必说的话,声音微微地颤抖。
皇太后没有回答,“母子”两人相对无言,乐寿堂鸦雀无声。
光绪皇帝定了定神,把要请示的事情说了一遍,强制着慌慌的心跳,等待皇太后定夺。她说“成”,此事就可行;她要是说“不成”,一切准备就算白费了。
“设制度局、开懋勤殿,这个主意好啊,”皇太后说话了,神态还是那么安详,语气还是那么平和,“把康有为、谭嗣同那些人都弄进来,天大的事儿,捏咕捏咕就定了,也省得你老是颠儿颠儿地往我这儿跑!”
“皇额娘,”光绪皇帝一听这话音儿,心里就凉了,赶紧说,“儿臣没有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太后说,“你四岁进宫,是我把你拉扯大的,知于莫若母,你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儿里。小时候,你胆儿小,下雨天儿一听到打雷就害怕,吓得扑到娘的怀里,我就紧紧地抱着你,说:儿啊,别怕,娘在这儿呢……”老太后说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恍若昨日,两眼不觉湿润了。
“皇额娘,”光绪皇帝低着头说,“儿臣永远记着您的恩典!”
“是啊,你是个孝顺儿子!如今长大了,胆儿也大了,用不着娘再护着你了,祖宗的家法也敢破,我的那些老臣也敢撤,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皇太后的声音高了起来,“天地良心!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皇额娘!”光绪皇帝如雷殛顶,惶然抬起头来,“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什么不敢?”皇太后伸手指着他,那长长的玉护指好似利刃迎面刺过来,“我听说,你还要请洋人进宫当顾问?那好哇,有洋人‘顾’着你,我就什么都别‘问’了!”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那都是外界的谣传。”光绪皇帝赶紧说,“皇额娘圣明,儿臣一切请皇额娘作主……”
“哼!”皇太后连看也不再看他,转过脸去,伸出那尖尖五指。在旁侍奉的宫女连忙搀着她,皇太后缓缓地站起身,轻移花盆鞋,下了御座,回寝宫去了。
光绪皇帝愣愣地跪在那里,茫然望着皇太后的背影消失在帷幔深处,一颗心凉到了底,不知如何是好……
他怏怏地退出乐寿堂,来到玉澜堂,这是他每次请安之后的驻跸之处。颓然坐在专为皇帝而设的御座上,他觉得这庄严的摆设也实在是“摆设”了!变法之初,皇太后曾经传话给他:“让皇上放手去做,我不管他的事。”那句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算是一个许诺,而今天,连那句空话也被皇太后收回了,不算数了。现在维新变法尚不满百日,擢用军机四章京还不到十天,而皇太后早已宣布的九月天津阅兵之期却已经逼近了!一股不祥之兆从光绪皇帝的心头掠过,他意识到也许将有剧变发生……
心重如铅的皇帝提起笔来,给军机四章京之一的杨锐写下一封密诏: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大臣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降旨整饬,而并且有随时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陆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密诏由他的亲信太监悄悄地送出去了,光绪皇帝“紧急翘盼”地等待着回音。
与此同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在紧急行动,把北洋三军之一的聂士成手中的武毅军由芦台调到天津,驻扎在陈家沟一带,截断北京和小站之间的交通;调董福祥的甘军移驻北京长辛店,专供皇差弹压之用!京津一带车磷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