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而使处于鼎盛时期的大清帝国失去了了解世界、和西方平等接触的机会。一位西方哲学家痛惜地感叹,地球上最强大的‘聋子’之间的对话,使历史赋予的这个机会付之东流!闭目塞听,闭关锁国,使东方帝国与世隔绝,落伍于时代。几十年之后,一般士大夫和军事将领仍然对外部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相信种种奇谈怪论:西洋人的眼睛是蓝色的,畏惧日光;西洋人的腿极长,直立不能超越腾跑,一击便倒;西洋人以茶叶、大黄为性命,茶叶、大黄是‘中华之所以能制外夷’的法宝,如果中国禁止这两样东西出口,西洋人便无以生存。时至今日,迷信天圆地方,不知地球有五大洲者,仍大有人在,当今大学士徐桐就认为葡萄牙、西班牙等等国家根本不存在,是英、法捏造出来故意吓唬人的。当今被认为‘中国第一外交家’的李鸿章,其实对国际事务懵懵懂懂,常常贻人笑柄。据说他在访问英国时,曾经到已故戈登将军纪念碑前致意,将军家属为了表示感谢,把一只曾经在赛犬会上荣获一等奖的爱犬相赠。李鸿章接受厚赠,数日后向将军家属复函致谢,信中说:“厚意投下,感激之至。惟是老夫耄矣,于饮食不能多进。所赐珍味,欣感得沾奇珍,朵颐有幸。‘将军家属得知爱犬竟被他吃掉了,大为惊诧,英国各大报纸,一时为之喧腾。大名鼎鼎的李中堂尚且如此,逞论他人!中国四万万人当中,农民占了绝大多数,读书人少,通西文的人更少,漫游天下的人尤其少,即使受过教育的儒生,也往往只知写八股文,而不懂天文、地产、物理,不明世界大势,中国何能不落后?
“其二,官场腐败,损公肥私。我不敢说中国的官员没有一个廉洁的,但廉洁的实在太少,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是生动的写照。上也贪,下也贪,不贪甚至难以为官。他们虚报政绩,欺上瞒下,事事经手先欲自肥。官吏盘剥百姓,将校克扣军饷,早已司空见惯,自不必说,甚至战事当前,从军火中也要榨出油来,以煤炭假冒火药,以豆粒充当枪弹,也屡见不鲜!既然海军军费可以挪用修颐和园,甲午战争最激烈时皇太后还在天天听戏取乐,那么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呢?国家腐败到这等地步,又何能自强?
“其三,专制体制,不合潮流。中国自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至今两千年制度不变,举国事无大小,一切政令都出于皇帝的个人意志。到了本朝,慈禧皇太后又创造了一个‘垂帘听政’,太后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全国。各地官衙,无不集政、法于一身,遇民间诉讼,击鼓升堂,小民跪地申诉,动辄酷刑相加,政府官员既担任审讯,又负责宣判,全不知法院为何物。而政府事务,貌似中央统治全国,实则各省自成风气,号令不一。如陆军、海军,本是国家武装力量,却分而治之,中央政府鞭长莫及;而铁路、电报、矿务、机械制造,原是可由民间筹款去办的事,却又非官办不可,以致于困难重重,却又何苦!中国的专制体制早已不合时代潮流,外洋各国,或民主共和,或君主立宪,都因走出了封建专制,国家才发展起来。以英国为例,也曾经历专制的时代,君主残暴,法律野蛮,贵族争权夺利,人民全无自由。随着议会选举改革法案的通过,阳光投射到大不列颠,酷刑峻法被废除,贵族的优待权被剥夺,仁慈、公正降临了人间。而中国对这些都视而不见,仍然驾着一辆残破不堪的车子,走在时过境迁的路上,她又怎么能与强国竞争?”
林若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操着熟练的中国话,纵论中国事,句句讲的是中国的弊端,字字刺在中国的痛处。直到他把中国糟践够了,接连抛出三个问号,这才喘了口气,以中国士大夫的优雅姿态,伸出右手端起身旁的盖碗茶,递到左手里,再以右手的三个指头拈起碗盖,抿了抿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呷上一口茉莉花茶,以那双蓝眼睛望着易君恕,期待着他的反应。
易君恕听得呆了。这就是一个英国传教士眼中的中国。这就是易君恕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他也曾多少次慷慨陈词,历数中国的种种弊端,恨铁不成钢,而这些由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又显得那么刺耳。如果人家是在攻击中国古代的文化典籍,否认华夏先民的卓越创造,贬损炎黄子孙的种族和血统,易君恕将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与之争辩;然而人家却不是说这些,只揭你们的短处。你们的确曾经十分优秀,而现在不行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们被列强超越了,被世界抛在后面了。不要埋怨世界对你们不公正,落后就会挨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代之。”康有为在保国会上说:“割地失权之事,非洋人之来割胁也,亦不敢责在上者之为也,实吾辈甘为之卖地,甘为之输权。若四万万人皆发愤,洋人岂敢正视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翰翁削切指陈,鞭辟入里,晚生深受教益!”易君恕那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林若翰,“请问,中国要革除积弊,奋发图强,翰翁有何良策?”
林若翰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这番演说已经成功了。如果说,易君恕刚刚见面时对他的尊重多半出于礼貌,其中还掺杂着可以感觉到的猜疑和敌意,向他“请教”的那些问题颇似某些独出心裁的新闻记者的故意发难,那么,现在他已经使易君恕心悦诚服,甘心拜他为师了。
他轻轻放下茶碗,向着空中拱了拱手,表示对大清国皇帝的尊重,说道:“皇上已经诏令变法,废八股,裁冗兵,办学堂,讲西学,兴实业,这些都是强国之策,”说到这里,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依敝人看来,西方的学说,西方的火轮机器,传到中国也并非自今日始,早已试验过了,而中国却至今没有富强起来,因为那些东西只是西方的皮毛,模仿抄袭往往徒具形式,而难奏实效。我以为,当今中国迫切要做的,就是我在摺子里所写的三件事。……”
“请问是哪三件事?”易君恕已经对他紧追不放。
“第一,”林若翰伸开两手,右手扳着左手的食指,这是他跟中国人学来的说话习惯,可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又显示了自己对所谈论的问题“了如指掌”,把一、二、三表述得明明白白,“当今国际局势动荡不安,不利于维新变法。中国应当与西方强国订立同盟,平时互助,战时互保,以稳定大局。第二,”他又扳下中指,说,“应当派遣精干的官员和年轻学子出国考察工业、商业、交通、教育,聘请西方专家来华主持铁路、矿业、机械制造,训练军队,推行西法,增强国力。”三条已经说了两条,还剩下最后一条,他郑重地扳倒了无名指,“第三,改革政治与官制。而改革的最大障碍,在于皇太后名曰归政休养,实则恋栈揽权,皇上不能放手行事。我以为,以中国国情而论,皇上如果公开与皇太后争权,必将闹得不可收拾,不如仿照英国制度,奉皇太后如维多利亚女王,而由皇上组内阁,开议会,实行民主政治。选聘外籍精英人士担任皇帝顾问和内阁官员,随时入见皇帝,详细奏陈西国各事,全面整饬政治、军事、经济、外交,将国家建设纳入正轨。中国的事情虽然千头万绪,而这三件事是根本。敝入考察了西洋各国的成功经验,针对中国积贫积弱的现状,深思熟虑之后,才得此三策。我相信,只要皇上肯于采纳,中国少则三年五年,多则十年八年,必将富强起来。不知易先生以为如何?还请不吝赐教!”
又是一个问号,连同那只屈着三个指头的左手,送到了易君恕面前。说“不吝赐教”是客气的,林若翰等待的是对方的折服和赞扬。
而易君恕却陷于沉默,迟迟没有回答。他不能不承认,林若翰对中国残败疲弱的现状和中国人浮躁惶乱的心态具有相当的了解,进而为这个正处于忧患的漩涡之中的国家描绘了一幅大刀阔斧的变革蓝图。这令人心动,也令人不安。谁也不能保证这幅蓝图就一定会实现,而试图实现它却必须借助于外洋的力量。中国确实要改革,要变法,除旧布新,奋发图强,但左也要靠洋人,右也要靠洋人,那么中国人自己将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林若翰虽然是一个中国通,但他毕竟是个“鬼子大人”,他以外国人的眼睛很难洞察中国人的内心世界,那里有一道时而脆弱时而强硬的防线,若隐若现地存在着……
“翰翁的摺子是呈给皇上的,晚生怎好妄加评论?”易君恕对他的询问,只给了这么一句未置可否的回答。
“这么说,先生其实是不赞成了?”林若翰那双蓝眼睛中期待的光芒黯淡了,“我写的摺子,既是呈给皇上的,也是献给大清国人民的,先生无论赞成与否,完全可以直抒己见!”
“那么……”易君恕犹豫再三,但还是说了,“晚生冒昧了,以我看来……”
他在思索着如何才能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而又不至于伤了这位“鬼子大人”的自尊,而在这时,谭嗣同手里拿着林若翰所写的那份厚厚的摺子,走出了书房,来到客厅。
林若翰的目光立即转向了谭嗣同,易君恕尚未出口的话只好咽下了。
“谭大人,”林若翰的蓝眼睛重新闪烁起期望的光芒,急切地询问谭嗣同,“披阅拙稿,未知尊意如何?”
“翰翁颇多高见,”谭嗣同双眉微蹙,思索着说,“不过……”
“嗯?”林若翰又一次感到这种中国式的支支吾吾背后的意蕴,“大人如果认为有什么不妥,还请明示!”
“不敢当,嗣同是要向翰翁请教的,”性情刚烈的谭嗣同在他所尊重的洋儒面前表现了难得的克制,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对方,而是采取和他商量的方式,“翰翁所拟三策:稳定大局、推行西法、改革制度,都极有见地,但未必切实可行……”
“为什么?”林若翰问。
“比如,中国与列强结盟,就难以实现,”谭嗣同说,“列强来华,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且各国之间,利害纠葛,错综复杂,以中国目前的实力,难以和任何一国平等结盟。”
“谭大人,”林若翰却充满信心,自告奋勇,“英国方面,我可以代为联络,窦纳乐先生是我的朋友……”
易君恕听得心里一动:窦纳乐?那个一手操纵香港拓界的英国公使,难道会维护中国的利益吗?如果寄希望于他,真不啻“与虎谋皮”了!
“翰翁愿为此奔走……”谭嗣同沉吟道,望着这位不辞辛苦的洋人,不禁心中暗想,他如此热衷于中国事务,目的何在?莫非是要以此为进身之阶,博取皇上的外国“顾问”之职吗?谭嗣同自然不能当面询问林若翰,迟疑片刻,说道,“两国结盟必须保证不占中国之地,不侵中国主权,这恐怕就不是您所能够承诺的了。而且,还要看到,中国如果与英、美结盟,则势必与日、俄交恶,后果难以预料,作此决策,须慎之又慎。皇上诏令变法,意在振兴中国,自立于天下,而翰翁所提三项建议,几乎处处都要依靠外国力量,难免有外国干涉中国内政之嫌,皇上对此当有所顾忌,朝廷缙绅和一般中国民众也难以接受,何况,对翰翁也有所不利……”
“对我不利?”林若翰惊讶地摊开两手,“我并没有打算从中取利,这话从何说起?”
“翰翁!”易君恕脱口叫道,如果说他在谭嗣同说出这番话之前,对于林若翰的建议尚觉不便明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我不知道您的居心……”
“居心?我有什么居心?”林若翰那白皙的面颊涨红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中国!易先生,我们虽然初次相识,但一见如故,推心置腹,你难道没有感到我对中国的感情吗?”
“当然,对此我深有感触,”易君恕说,“翰翁作为一位外邦人士,穿戴大清衣冠,娴熟中国语言文字,研究中国历史,关注中国时局,都令我感佩。”他向林若翰拱了拱手,然而这已经仅仅是出于礼貌了,清癯的面庞神情肃穆,紧蹙的剑眉下,两眼闪着冷光,“但是,我也不难看出,翰翁更爱英国,更爱香港,您希望由英国人来管理中国的路、矿、工业、军队,甚至入朝做官,操纵国权,果真如此,整个中国岂不要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保护国吗?翰翁的主张,中国四万万人中凡有良知者,都不会赞同!中国人比您更爱中国!”
林若翰愣住了。片刻之前,他和易君恕还谈得颇为投机,年近花甲的老牧师不惜屈尊俯就,耐心地向这个后生小子阐述自己的心得和主张,却不料完全白费唇舌,突然之间易君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