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类论调,把甲午战争说成是几个文人为了“功名自见”,“密通宫闱”,光绪皇帝受珍妃“日夜怂恿”而造成的,不仅把一场反侵略战争庸俗化了,而且为日本帝国主义开脱罪责,实在不值一驳。事实是,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迅速成为东方的经济和军事强国,急于向外扩张,对中国的侵略蓄谋已久,早在1874年就曾以武力侵占我台湾南部的琅桥岛,1879年又吞并琉球为“冲绳县”,至九十年代已作好了吞并朝鲜并以此为跳板向中国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准备,在中日战争爆发之前,日本外相就曾对以保护使馆和商民为由赴朝返任的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圭介训令:“不惜一切代价,挑起中日冲突。”足以说明日本政府的战争野心。此时,由于列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美国对日本的扩张积极扶植,英国为牵制俄国对中国的扩张,保护自己的在华利益,对日本侵略中国东北也采取鼓励态度,俄国则因为在欧洲与德国、奥匈帝国的争夺牵制了力量,无暇东顾,也希望中日之间早日形成和局,以免得日本在华攫取太多的利益。国际环境对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有利,而那场战争又不可避免,以光绪皇帝为首的“主战派”坚持捍卫国家主权,奋起抵御外来侵略,这一行动是正义的,无可指责的。而实际上,当朝鲜政府最初向中国求援时,倒是李鸿章首先听信了袁世凯的鼓动和日本驻朝鲜使馆一名译员不负责任的许诺“我政府必无他意”,未经请示光绪皇帝便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身份于1894年6月3日派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汉城护商,并派叶志超、聂士成率淮练旅一千五百名进驻朝鲜,如果说“冒险主义”,那么这顶帽子扣在李鸿章头上倒是更合适些。但当战争打响之后,李鸿章却又寄希望于英俄“调处”,消极抵抗,畏敌如虎,贻误战机。光绪皇帝在8月1日正式对日宣战,仗已是非打不可了,一位刚刚“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在面对外国入侵时,不畏强暴,力排“主和派”的悲观投降论点,坚决抗战,尤其是敢于“请停颐和园工程以充军费”,实属难能可贵。直到《马关条约》草签之后,光绪皇帝仍然主张废约再战,他虽然最后在日本帝国主义和国内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主和派”的威逼之下不得已批准了和约,但内心极其痛苦,哀叹“割台则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为天下主!”签署朱批时“绕殿急步约时许,乃顿足流泪,奋笔书之”。试想,如果当时没有像磐石般压在他头顶的慈禧太后,甲午战争会是这个结局吗?
二,有论者认为,中国海军武器装备远逊于日方,而当时担任户部尚书的翁同龢又因与李鸿章有隙,挟私报复,在经费上卡李鸿章的脖子,使战争失利。李鸿章在1894年8月29日的奏章中说:“查北洋海军可用者,只镇远、定远铁甲船二艘,为倭船所不及,然质重行缓,吃水过深,不能入海汉内港。次则济远、经远、来远三船,有水线甲穹甲,而行使不速。致远、靖远二船,前定造时号称一点钟十八海里,愈旧愈缓。海上交战,能否趋避,应以船行之迅速为准,速率快者,胜则易于追逐,败则易于引避,若迟速悬殊,则利钝立判。西洋各大国讲求船政,以铁甲为主,必以极快船只为辅,疍是道也。详考各国刊行海军册籍内载,日本新旧快船推为可用者,共二十一艘,中有九艘自光绪十五年后分年购造,最快者每点钟行二十三海里,次亦二十海里上下。我船订购在先,当时西人船机之学,尚未精造至此,仅每点钟行十五至十八海里,已为极速,今则至二十余海里矣。近年部议停购船械,自光绪十四年后,我军未购一船。丁汝昌及各将领屡求添购新式快船,臣仰体时艰款绌,未敢奏咨禀清,臣当躬任其咎。倭人心计谲深,乘我力难添购之际,逐年增置。臣前于预算战备摺内奏称,海上交锋,恐非胜算,即因快船不敌而言。倘与驰逐大洋,胜负实未可知。”胡思敬在《国闻备乘》中说:“同龢见鸿章,即询北洋兵舰。鸿章怒目相视,半晌无一语。徐掉头曰:”师傅总理度支,平时请款辄驳话,临事而问兵舰,兵舰果可恃乎?‘同龢曰:“计臣以搏节为尽职,事诚急,何不复请?’鸿章曰:”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晓晓不已,今日尚有李鸿章乎?‘同龢语塞,归乃不敢言战。后卒派鸿章东渡,以二百兆议和。自是党祸渐兴,康、梁乘之,而戊戌之难作矣。“王炳耀在《中日甲午战辑》中则明确地说翁同龢”以军费掣肘北洋,以致对日作战失败“。
李鸿章是北洋水师的创始人,他对于兵舰是内行的,所说的中国兵舰与日本兵舰在新旧、航速、吃水深度等方面的差异应该是可信的。但是,同一个李鸿章,在此前不久对于北洋水师的实力却另有一番描述。据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中《李鸿章一贯主和》一文载:“光绪十七年,鸿章奉命偕张曜校阅海军。复奏详述经营海军之成绩,谓:”综核海军战备,尚能日异月新。目前限于饷力,未能扩充。但就渤海门户而论,已有深固不摇之势。臣等吞膺疆寄,共佐海军。臣鸿章职任北洋,尤责无旁贷。经此次校阅之后,惟当益加申敬,以期日进精强。‘“这是公元1891年即甲午战争前三年,李鸿章自己所描述的北洋水师,”已有深固不摇之势“,”尚能日异月新“这些话,是吹牛、浮夸,还是事实?为什么只字不提”号称一点钟十八海里,愈旧愈缓“?到了1894年春,”复由鸿章偕安定为第二次校阅,复奏又盛称技艺纯熟,行阵整齐,及台坞等工,一律坚固。两次校阅,威仪甚盛。奏入均获褒奖。在鸿章之意,以战虽尚无把握,以守固深为可恃。“同样,在这次临战之前的校问中,李鸿章仍然只字未提”号称一点钟十八海里,愈旧愈缓“之类,只讲成绩,搞得”威仪甚胜“,并且和前次一样,”均获褒奖“。所以,”光绪帝则以海军成绩既太有可观,当日人之衅,何至不能一战,而徒留为陈设品?乃允翁同龢之请而宣战,实信赖鸿章所经营而日进精强之军备耳。“如果说北洋水师的船只、设备果真陈旧、落后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以致成了战败的主要原因,那么,李鸿章为了”获奖“而大搞”浮夸风“当难辞其咎。
造成战争胜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武器、装备是重要因素之一,但不是全部因素。李鸿章在主观上畏敌主和,在作战部署上贻误战机、指挥失误,加之用人不当,长期以来军纪废弛等等因素都不可排斥在外。就当时的实力而论,北洋水师尽管在船只的装备和技术水平上可能不如日本,但如果指挥这场战争的主帅坚决抗战,则未必不能取胜。就在李鸿章赴日签订割地赔款的《马关条约》的第二年即公元1896年,日本人大久平治郎在东京出版了《光绪帝》一书,其中分析中日甲午战争的形势说:“日清开衅之初,帝一意主战,观其请停颐和园工程以充军费,意亦可见矣。诚使支那君臣一心,上下协力,目的专注于战,则我国之能胜与否,诚未可知也。”中国的“主和派”甚至连这位日本人都不如了。
关于“近年部议停购船械”,池仲佑撰《海军大事记》载:光绪十七年“四月,户部奏酌拟筹响办法一招,议以南北购置外洋枪炮船只机器暂停两年,即将所省价银解部充饷。海军右翼总兵刘步蟾屡向提督丁汝昌力陈,我国海军战斗力远逊日本,添船换炮刻不容稍缓,丁汝昌据以上陈。秋间,李鸿章奏称:”北洋畿辅,环带大洋,近年创海军,防务尤重。北洋现有新旧大小船只共二十五艘,奏定海军章程声明,俟库款稍充,仍当积购多只,方能成队,而限于饷力,大愿未偿。本年五月奉上谕,方蒙激励之恩,忽有汰除之令,惧非所以慎重海防,作兴士气之至意也。‘等语。然以饷力极绌,仍遵旨照议暂停。“
这件事,连同“自光绪十四年后,我军未购一船”,都是构成户部尚书翁同龢“以军费掣肘北洋,以致对日作战失败”之罪名的重要材料。让我们再看一看“自光绪十四年后,我军未购一船”是怎么一回事。
光绪十三年(公元1887年),黄河在郑州决口,翁同龢奉旨筹款堵口,与潘祖荫联名陈奏《请速堵郑工缺口及设法补救疏》,其中所提六条建议的第二条说:“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等项及炮台各工拟令暂行停止也。查各省购买外洋枪炮、各项船只,以及修筑洋式炮台各工,每次用款需数十万两,均须由部筹拨,竟有不候部拨已将本省别项挪用,遂致应解京协各饷,每多虚悬,迨经饬催,辄以入不敷出,转请部中改拨他省。窃计十余年来,购买军械存积甚多,铁甲快船,新式炮台,业经次第兴办,且外省设有机器制造局,福建设有船厂,岁需经费以百万计,尽可取资各处,不必购自外洋。迩来筹办海防固属紧要,而河工矩款,待用尤殷,自应移缓就急,以资周转。拟请饬下外省督、抚;所有购买外洋枪炮船只及未经奏准修筑之炮台等工,均请暂行停止,俟河工事竣,再行办理。”
从以上奏疏中可以得知,户部请求暂停购买外洋枪炮船只,及未经准奏修筑之炮台等工,事出有因,那便是急于筹款堵郑州黄河缺口,“移缓就急,以资周转”,并不是只对北洋水师而言,而是包括各省,上述各项都是“暂停”,并说明“俟河工事竣,再行办理”。这时距甲午战争爆发还有七年,如果说翁同龢为抢救水患灾害而采取的这项临时措施是为了给七年后的甲午战争“掣肘”,恐有失公允吧?再联系到以下事实:中日朝鲜问题交涉发生后,清廷向英、德订购快船数艘,向阿根廷订购快艇十三艘,费银四百余万两,加以军费三百九十多万两,两项共八百万两,实际上都是由户部负担的;此外,为支付军费和其他各项开支,户部通过总税务司赫德向英国银行贷银一千万两,由当时的浙闽总督谭钟麟出面向德华银行借款五十万镑,由轮船招商局出面向上海腊飞银行包借一百万镑。1894年7月,李鸿章为添购快船电奏请款,户部立即拨款二百万两,连同募勇备案共二百五十万两,嗣后又提四百万两。当时国库空虚,海防吃紧,还有皇太后万寿庆典那个无底洞在逼着要钱,翁同龢斗胆以户部名义上摺请求停止颐和园万寿庆典活动以充军费,这些,难道都是翁“以军费掣肘北洋,以致对日作战失败”吗?
甲午战争时期,中方的舰只陈旧、军火不足都是事实,据当时担任北洋海军顾问的英国人泰乐尔的自传记述,战时北洋水师最大的铁甲舰定远、镇远二船,定远舰的十寸炮弹只有一枚,镇远舰只有二枚,以致巨炮在战争中不能发挥作用。作为总理国家财政的户部尚书翁同龢,当然负有责任,但“仰体时艰款细,未敢奏咨禀请”的李鸿章,惟恐“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的李鸿章难道没有责任吗?而最应当承担责任的则是置国家危亡于不顾,耗费巨资建造颐和园及举办万寿大典的慈禧太后,这一浩大工程到底花了大清国多少钱,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不过,倒是另有两个数字值得一提:一是在甲午激战之中,李鸿章向太后寿典送礼银十万两,并长芦盐商十万两;二是在甲午战争结束之后,李鸿章赴日议和之前,向代理其职务的王文韶列册交代,尚有“淮军银钱所存银八百余万两”!这笔钱是哪里来的?王文韶说:“此系文忠带兵数十年截旷扣建而积存者”。攒着克扣军饷而得的八百万两白银,还要在军费不足的问题上大作文章,以开脱战败之责,这便是李鸿章之所作所为。
翁同龢“以军费掣肘北洋”,向李鸿章“挟私报复”之说,很重要的一个支柱是关于翁、李私仇的一个传说。徐一士在《凌霄一士随笔》中说:“曾见某笔记中的记载,李鸿章居曾幕时,尝为曾国藩草一奏疏劾安徽巡抚翁同书,最得曾国藩之激赏。其时,曾国藩因翁同书对练首苗沛霖的处置失当,以致激成大变,他本人又在定远失守之时弃城逃走,有愧封疆大吏的守土之责,极为愤慨,竟欲具疏奏劾而难于措辞。盖翁同书乃大学士翁心存之子,翁心存在皇帝面前的‘圣眷’甚隆,门生弟子布满朝列,究竟如何措辞,方能使皇帝破除情面,依法严惩,而朝中大臣又无法利用皇帝与翁心存之间的关系,来为翁同书说项,实在很费踌躇。他最初使某一幕僚拟稿,觉得很不惬意,不愿采用,而自己动手起草,怎么说也不能妥当周匝。乃由李鸿章代拟一稿,不但文意极为周密,其中更有一段极为警策的文字,说‘臣职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