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改,就是四个外甥的也该改。哪时有个老子叫李大,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我如今也替他们改改。当日岳少保说,行兵之道,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李严三国时已有了,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就把智信仁勇排去,你又是武将,恰合道妙。”他道:“偏你会这么瞎搧。你在哪里又认得个什么岳少保,听见他说的?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我也不懂得甚么叫做智的信的。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又替娃娃们去上本,啰啰娑娑的。”滑稽道:“你是官,故要上本。他们又上什么?”李太道:“既如此,改改也好。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若单叫李二李三的,实在也不好听。我前日点兵,这样名字多得很。我先还疑惑,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细看看又不是。我也觉得不好,我怕又要上本,故此罢了。既不费事,等我替他们改。但他们这二三四五几个字我叫惯了,万万去不得。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要妻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他们的婆子都有了,那个妻字不用了,叫做李二财、李三子、李四禄、李五寿罢。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又明白好懂,可不强拟你诌的那几个字么?”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也不同他争讲,任他自己去改。
过了些时,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与他老子说,南京房子甚贵,还不曾买,目今权借衙门暂住。等买了房子,再来搬接家眷。又把自己改名,儿子们添名的话,详细写了。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回去。过了两个来月,李得用回来了,投上老主的家书。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叫家人道:“快请舅爷来念。”家人道:“舅爷往雨花台耍看去了。”李太道:“这怎么处?也罢,叫个书办来念罢。”顷刻叫了个书办进来。他把那家信拆开,递与他,道:“这是太爷带与我的禀贴,你念与我听。”那书办接过,打开一看,不敢做声。李太道:“你为什么不念?是我家太爷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书办道:“并不是家信,叫书办怎么念?”他大怒道:“这是我家人才带来的,怎么说不是?忘八肏的,老子肏你的奶。你当一个书办,连一块禀贴也念不来,要你做什么?要你弄鸟?”喝道:“撵出去,再另叫一个来。”家人去了来说道:“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不在这里。”别的书办何曾回去,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道:“并不是家书,是一小学生的仿,怎么个念法?白白的捱了一顿骂。”众人听说,谁还肯进来?故此都推吃饭去了。李太见没人念,急得骂滑稽道:“这个瞎毬攮,在家坐坐罢了,偏偏今日他又去耍什么台台的。”吩咐道:“等舅爷回来,就叫他到上边去。”家人答应了。你道这封字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妓,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着了急,因想主人不识字,又一窍不通,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的仿,封了来哄主人。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但看见这个字,疑必有故,不肯说破,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爷,白受了一场大骂。
午后滑稽回来了,李得用恐他说出,再三央告求他遮掩。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满口答应。到了上房,李太道:“等你这半日才来,俺爷带了块禀贴来,那书办又不认得,你念念与我听。”滑稽接过来,笑着念道:上大人,某乙已。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学生李彬习字。
念完了,他满脸愠色,道:“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贴,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这是些什么文话,我一句也不知道。”问那李得用道:“太爷的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难道老都老了,从新又上学念书去么?”李得用先还恐他知觉,捏了两把汗。今见他问这话,心中暗喜,忙跪禀道:“太爷虽不曾上学,因老爷官尊了,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大约是讲学讲道了的。”李太摇头道:“就是同文人讲讲,哪里就文到这个地位?真是迂夫子的卵袋,文绉绉的。大约还是烦了什么不通的才子写的。”又向滑稽道:“你可懂得?你要懂,细细讲与我听,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请你。”滑稽笑道:“你听着我讲,头一句上大人,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上覆你这大人,是问你好的话。”李太喜道:“明白明白,讲得好。”滑稽又道:“某乙已,某就是我字,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这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说你在任上,只某一个在家。”李太道:“越发明白。”滑稽又念道:“化三千,七十士。太爷有三千句话在对你说,内中有七十件事。”李太道:“我的爷爷哟,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罢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事?亏他老人家记得。”滑稽不往下念,李太道:“你怎么念了这几句,底下不讲了?”滑稽笑着向他戏说道:“我讲了怕你要恼。”李太道:“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你不过讲与我听,有甚么话得罪了我?我就恼,只恼我老子。你又不是俺老子,为甚么恼你?”滑稽笑着念道:“尔小生八九子,尔字就是你字。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李太大惊道:“我不在家,是哪里来的这些娃娃?”滑稽道:“书上写得明白,佳作仁,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李太怒道:“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我临起身再三托她照管,她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我想来别人也不敢,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耻做的事罢?”滑稽笑道:“你好想,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说你要猜到这上头,可就是知礼的了。”李太大怒,抢过字来扯得粉碎。面红颈赤,低头无语。半晌,忽又问道:“后头还有什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滑稽道:“他说学生李彬,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这也是文话。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称你老爷又无此理。你原当过兵,要称你做李兵。习字,媳是太爷称呼媳妇,就是我姐姐了。说媳妇不另写字了,同这一封字,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讲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李太道:“大毬的牛羓,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弄成个什么样儿了,还想吃牛羓子呢。”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忙去买了许多佳肴,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不题。
再说李太一腔怒恨,彻底无眠。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单不接他老人,也不写家信。众家人到了家,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独不接他,问家人是何缘故。家人虽有知道的,都惧李得用,俱不敢说,只答应不知道。李之富恨了两声,复又笑道:“我知这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说我原是个兵,恐怕我玷辱了他,故不来接我。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真畜生,真畜生。”
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语说,官久自富,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李之富尽够受用,也就在家,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滑氏临行,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那老儿也无多话,只道:“你对那奴才说,叫他长远在外做官,就死在外边,总不要回来见我。”那滑氏见公公动怒,也不知是哪里账,起身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他夫妻父子相会了。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睁圆了眼瞅着,咬牙切齿,不交一言。晚上他夫妻上床干了一次接风的事,完了睡下。李太埋怨滑氏道:“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小婆子,不要弄出丑来,你应满了的。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她们养了八九个娃娃?”滑氏惊道:“你听人胡说,这是哪里的话?”李太道:“你还瞒我,是俺那老没廉耻的爷带来的信说的。还说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心中未尝不恼。但她是个兵的小姐,家世寒微。今日见丈夫做了大官,携带她做了夫人,享荣华,受富贵。插金戴银,呼奴使婢,未免有些势利,敢怒而不敢言。今听见他这话,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知他是误听了,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遂借他的话因答道:“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那时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凭你胡做。你托我照管她们,我只管得她们的身,管不得她们的心,没有个拿封皮长远的封着她们那骚东西的道理。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只怨你自己不是,怎么倒反怨我?”李太怒道:“明日我把这几个淫妇全杀掉了,才出得这口恶气。”滑氏知他是误听,故此诌出些话来,激他打发了这几个妾,她好独享乐之意。忽见他说要杀,恐他卤夫性儿误害无辜,忙道:“还亏你做着个官,王法都不知道。人都是轻易杀得的?养汉拿双,你又不曾拿着她。这一杀了她们,倘被人知道参了,不但坏了官,连命都送了呢。就算着不到这地位,如今这丑事人都不知道。若无缘无故杀了这几个浪肉,不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你只把她们撵了出去配了人,眼不见为净就罢了。”李太生来粗蠢,滑氏乖巧,凡说话行事,李太都在她笼络中,素常有些惧怕她,故此极肯听她言语。
次早起来,并无别话,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每人配了一个去了。这几个妾也不知是什缘故,还以为主子开笼放鸟,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欢喜感激。滑稽背地私问姐姐是为什么,滑氏把李太误听话详细告诉了他,滑稽不禁失笑,也把假书并自己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笑道:“不想这草包弄假成真。”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心中十分感激兄弟同李得用。
偶然一日,李太叫了儿子们到跟前,说道:“我常听见人说什么文武世家,我自从七八代前的爷爷当兵起,传流到我。我如今又做了这样大武官,这个武世家是不用说了。我看你们都大了,笔拿不动,弓拉不开。是俗语说的,毛坑里拾得一杆枪,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了。如今我要雇个教书的来,把孙子们叫他识几个字儿,可不就是文武世了。前日俺爷带了那封禀贴来,你舅舅又不在家,叫了个书办来又不认得,好不为难。若孙子们后来认得几个字,何必求人?”儿子们见老子这样说,不敢阻他的兴。李太因此请了广教官来,托他要请个大通的好先生。广教官因想干行寒苦,又素相厚教,要荐他。问明了他肯去,亲到李太家来,说先生请下了,是个名士,几时进馆。李太道:“且商量明白了着,一个月只好一两工银,饭是自己回去吃。”广教官笑道:“束修多寡倒也罢了。府上这样门第,哪里有先生回去吃饭的理?若是住得近还罢了,要住得远,一日回家吃两遍饭就晚了,还读什么?”他想了一会,又皱着眉曲指头算了算,说道:“供给他吃饭,一日只算五分银子,一年倒要十八两,比工银还多。这是买马的钱少,制鞍的钱多了,成不得。”广教官道:“读书的人饮食倒不责备,就是家常茶饭也可款待,只要洁净应时。”李太道:“既如此说,一日两顿,就是随常茶饭,只好初一十五吃个犒劳有些肉,闲常是没有的。至于要吃点心吃酒是他自买。你对他说明白了就叫了他来。我还要亲自考他一考,果然通才要。”广教官道:“哪里有这个礼?还差人去请才是。”
辞了出来,亲到干生家,向他道:“馆中虽明白了,但只修金太薄,年兄将就负屈一年罢,只当借馆中读书。就是供给不堪,也免得自己心操薪水。年兄可肯去么?”干生见老师情意殷殷,也还以为他虽是武弁,已是个显官了,必定还知些人理,就应允了。广教官又复了李太,叫他差人拿贴去请。李太道:“雇他教书,又不是请他吃酒,用什么贴?叫人口说罢。”广教官见他如此粗俗,也不与他争讲,叫门斗带那衙役同到干生家来请。干生见没有名贴,虽心中怪他无礼,然却不过老师面皮,只得同往。到了后堂,见他在正中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动也不动。看他那形状,令人绝倒。有几句写他的行乐,道:形容卤夯,相貌狰狞。话语多粗俗,仪文没半分。心如顽石无微窍,腹内稠糊有一盆。巍巍高坐垫皋比,却是当年一老兵。吁嗟乎,果是沐猴而冠;诚然哉,不谬兽性人形。
干生先还想与他讲些揖让之礼,见他这个蠢牛样子,一肚子没好气,连手也不同他拱。见傍边一着几张椅子,也就昂然坐下。只见他问道:“你就是先生么?”干生忿然答道:“正是。”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