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贫贱者哉?妾得遇相公,实出万幸。“彼此逊谢一番。
大家饮毕,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将扇子包好,收入匣内。她先听得代目说,钟生果然容貌无双,与向来所闻无异。今觌面又见他才美若此,不胜心年,就存了一点要托终身之意。只是一时不便开口。而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梅生见了,笑道:“我闻得钱娘数年来无一人得其欢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定,非人力所能强。”钱贵道:“妾何人斯,敢雌黄人物?但从幼有誓,愿得遇一个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梅生道:“钟兄,我看钱娘可谓爱兄已至,兄今在此留宿何如?”钟生道:“小弟寒酸体态,怎敢伴天上姮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作诗酒交,安敢结鸾凤侣?”钱贵满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见梅生相劝,心喜非常。见钟生推辞,忙道:“妾乃娼门下贱,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衾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说了,面有惭色。梅生道:“钱娘之言若此,吾兄若要推辞,岂不辜钱娘一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就觉太不情了。弟且告辞,明早再来扶头。”因起身作别。
钟生他二人如此说,也说立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只恐无福消受耳。”说完,与梅生作别,送了出门。随与钱贵携手进房,见房中焚兰热麝,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生虽是一个才子,却是一个寒儒。每常住的是蓬门茅屋,睡的是纸帐布衾。今到此温柔乡,如登仙界。他此时真是:身虽未到蟾宫里,如在瑶台琼室中。
钱贵又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各吃了两钟,说了些闻未会的知心话。钟生在明晃晃银蜡下重新把钱贵细细一看,灯下看佳人,分外娇娆,真美丽也:鬓发如云,黑臻臻挽一个时样梳妆;柔躯似柳,娇滴滴着大套细轻衣服。眉弯新月,淡淡扫两道春山;牙排嫩玉,齐齐露两行瓠子。双眸似睡,如未醒之杨妃;娇面不匀,似嫌唐之虢国。鼻若垂珠,脸同瓜子。口中香气氤氲,唇上残脂馥郁。十指尖尖,真如玉笋,双弯窄窄,实赛金莲。
相携上床,脱衣共寝。钟生又将她遍身细细抚摩,真是:体滑如脂,骨温如玉。上口似樱桃,下口包含红芍药;横唇如赤豆,直唇微露紫鸡冠。乳头新剥鸡头肉,捏着已足魂消;牝户劈开菡萏瓣,摸到勃然兴发。
情致如火,云雨起来。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他两个彼相相爱之情,一番绸缪之态,虽浴水鸳鸯,穿花鸾凤,犹不足以喻也。事竣就枕,钱贵枕钟生之臂,悄语道:“妾有心腹一言,欲君见怜,君肯垂听否?”钟生道:“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钱贵道:“妾乃钱家亲女,不想隶在乐籍。这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奈迫于父母之命耳。妾今虽倚门献笑,然自幼间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终身相许。妾今虚度十九龄矣,数载做这风中柳絮,也因是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足。若徒效露水之欢,非妾之愿,必以此身相许托,誓死不移。倘鄙妾下贱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以一死。自矢此志,决不他移。君能怜念妾否?”言毕,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有八句道他二人男贪女色、女慕郎才道:为云复为雨,相爱又相怜。
美配当良夜,佳期正妙年。
抚郎郎似玉,觑女女偏妍。
更有销魂处,低低枕畔言。
钟生听了,恻然道:“卿可谓交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贱,故年已二十,尚无室家。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故立志芸窗,矢心发愤。或皇天不负苦心,倘获徼幸,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你以终身相托,何幸如之?本拟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你终身结局。二则我囊罄如洗,焉能为子赎身?三则你系她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徼幸之后,方可皆婚,今岂有出乎反乎之理?且我一个薄命寒儒,焉能福配你这天姿国色?因此数种,故难从命。贤卿请自细思。”
钱贵道:“以郎君之才,蛟龙岂池中之物?不日升腾,这何足虑?至于赎身一事,妾系她亲生之女,安得论价?且妾数年来替母亲所挣不下千金,若定要身价,妾当自办,不用君费心。若说亲女不肯舍轻易嫁人,当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亲苦劝,原订过得遇才郎许我自嫁,向有斯言,我方依允。今若万不肯从,妾当誓以一死,今日既已侍君,此身决不再辱。妾心已死于君,自兹以后,生为君家之身,死则君门之鬼矣。君所说脱却蓝衫,方才纳偶。今日我不过欲为君妾足矣,岂敢望与君作配?何妨今且归君,为君权主中馈,亦可免分君读书之心,俟君捷后再觅夫人未迟。妾筹之熟矣,君能怜念妾否?”
钟生感激不尽,道:“子言至此,可谓深心,我尚有何推阻?但你说今且相从,倘我侥幸,再寻匹配,此言非知心人当出口。我有何能,承你这般厚情?诚令我感激泣下,我自然以你为室,岂有列位小星之理?但今日若与你老母言之,她见我一介寒儒,未免有许多张致。你且不必露于以辞色,俟今秋大比,或上天怜我二人情痴,稍得寸进,然后娶卿为室。不幸即落孙山,又当设法别议。”
钱贵道:“聆君之言,妾之深愿,况数月光阴亦容易过。但恐君高中后,那豪门闺秀,富室娇娃,谁不愿得此风流佳婿,恐致妾有白头之叹耳。”钟生长叹了一声,道:“我命名钟情,岂肯作薄幸人?况女子中尚有多情美丽如子者耶?若异日负卿,我终身前程不吉。”钱贵听了,忙欲披衣起谢。
钟生搂住道:“你我何须乃尔。但你此后仍如昔日承顺母意,俟到我家,再守妇道未迟。”钱贵道:“君此言视妾同畜类矣。我既以此身许君,此身乃君之身矣,敢有辱君之理?若母亲不念天伦,或行威逼,妾九死弗移,以此报君。”钟生道:“我正恐如此,故尔劝你。我二人既已定盟,便是终身夫妇。倘不堪受凌辱,如此岂不使我抱一世鼓盆之叹?况你心迹,我岂不知?俟出火坑,再做良家腔调未晚。”钱贵道:“君情至此,妾虽死九泉,亦含笑矣。”因笑道:“我钱贵好造化也,得此多情多义才郎,终身之愿已足。”
又对钟生道:“目今郎君请宽住数日,聊尽微忱。此后无事望常来看,免妾身记怀。”钟生道:“我岂忍瞒卿。我家一贫如洗,此地岂能常到?且大比在迩,还要用功。若有稍暇,自来看你,不必注念。”钱贵道:“君高志若此,妾岂敢扰乱君心?今求宽住数日,稍伸缱绻,若恝然别去,情何以堪?”钟正应允。二人相叙到亲厚之际,情兴复萌,重又春风一度。正在绸缪之时,不觉天色已曙,日映纱窗矣。二人起身下床,钟生将她一看,真个消魂。但见:双眸虽紧闭,颜色胜芙蓉。
月扫娥眉淡,云偏宝髻松。
又看着钱贵梳洗,亲为之掠鬓,代为之画眉。一种亲爱之情,不能言尽。梳洗方毕,只听得梅生一路叫进来,道:“钟兄起来不曾?小弟来扶头了。”钟生忙迎出来,道:“吾兄来何早也?”梅生笑道:“弟恐兄乍入阳台,好梦不能即醒,特早来惊梦耳。”相视大笑。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两盏茶来,二人吃了。梅生携了昨夜嫖金,今日东资,交与代目。代目进房对钱贵说,钱贵不肯收,叫代目定还了梅生。梅生只得收回。少顷,钱贵出来同坐。早饭毕,谈了一会,又拿出酒肴来,三人入席而饮,无非说些新诗,行个妙令。
且说郝氏昨日见了钟生,看他衣衫褴褛,甚不满意。因女儿叫备酒饭,少不得整理送出。后接了梅生东道之费,也还不十分着恼,以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儿竟下了他,不见一文宿钱,满肚忿气。正是:未曾见惯奇嫖客,恼断虔婆爱钞肠。
今日又见女儿自己拿出私囊做东,越发气得了不得。因看女儿面上,不好发话,恼得只在她自己卧室坐着,总不来瞅睬,一应都叫代目、财香料理,不在话下。他三人饮过数巡,梅生问道:“兄今日可回府么?”钟生道:“小弟也要回去,蒙钱娘苦苦相留,不忍拂其雅情,还住一日。”梅生笑道:“谚云:得鱼岂可忘筌?你二位如此相亲,何以谢我这月下老?”他二人同应道:“多感厚德,容图后报,决不敢忘。今且以一卮zhī为寿。”二人起身,各斟一卮,奉与梅生。梅生笑站立饮了,又皆回敬坐下。梅生又问道:“钟兄遇钱娘,昨已有新诗相赠,钱娘可有佳章酬答否?”钱贵微笑道:“钟相公佳作,阳春白雪在前,妾巴人下俚之言,岂敢相和?因钟相公说自幼贫寒,为亲友所不齿,妾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胜慨叹,诌得一调《木兰花慢》,不敢献丑,恐相公喷饭。”梅生道:“钱娘不必太谦,就请赐教。”钱贵遂念道:想人生贵贱,皆前定,有何妨?叹人心欺贫,众咸趋富,出丑张狂。思量从来世事,尽多更何必恁匆忙。富忠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凄惶,有限几时光,谁弱又谁强。复何须乃尔,千般丑态,万种无良。推详事多反覆,况人生怎定得沧桑。堪笑人皆睡梦,安能洗尽污肠?
梅生听了,道:“妙极妙极,骂尽世情,钱娘真钟兄之知己矣。”又向钟生道:“钱娘既有佳作赠兄,吾兄不可无答。或诗或词,也请教一首。”钟生道:“既承兄命,敢不呈丑?弟荷钱娘厚爱,亦有数言以谢之,故美其名曰《意难忘》。鄙言志意而已,幸勿大噱。”遂念道:漂母流芳,悯王孙进食,义侠充肠。章台英俊眼,贫贱识韩郎。红拂伎,目非常,奔李靖归唐。适蕲王,梁妃显达,千载称扬。负羁哲妇无双,识文公终复,杰士从亡。逃吴胥乞食,浣女献壶浆。豪杰事,属闺房,试说姓名香。到今朝,垂青顾我,又有钱娘。
钱贵道:“妾何人斯,何敢当郎君如此高比?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叫代目取出笔砚,并一幅白绫,请钟生写。钟生将钱贵之词写于前,他自己的写在后。写毕,梅生接过,念了一遍,赞之不已。钱贵道:“以妾之俚语与钟相公尊作同书,真正是精金配顽铁,美玉并瓦砾了。”梅生道:“你二位都不必谦,两调佳章,若传出去,都可纸贵洛城。钱娘何不以此两调被之新声,长歌一番?我们洗耳净听,何如?”钱贵欣然允,各送巨觥,先将钟生的词歌了。二人饮毕,梅生酬了一杯。歇息了一会,又各送上酒。钱贵又将他的词歌了,二生大喜。彼此欢饮酬酢,饮至天晚,梅生别去。钟生钱贵二人,如并蒂芙蕖、穿花蛱蝶,百般恩爱。又住了一日,苦辞要回。钱贵知不可留,遂在箧中取出银一封,道:“此内约有三十余金,系妾向来所积,今赠君权为灯火之费。若有不敷,将来再取。妾倘有衷肠欲诉,托人请君,望君即至。”钟生道:“卿若见招,我必就到。但你之情爱,我已难当,此赠如何好受?”钱贵道:“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属君,况此身外之物,妾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钟生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依依不舍,携手流泪。钱贵又道:“郎君万分自爱,秋闱后妾当洗耳以听佳音。”钟生道:“卿亦当自爱。前言须紧记,万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彼此郑重而别。正是:无眸瞽妓,胜于有眼男儿;须眉丈夫,不若巾帼女子。
且说钟生到了家中,开门进去。(原此处一段文字,挪至此卷卷首。)钟生素常在家时,因贫穷特甚,三旬九食,也是他的常事。但无长远枵腹之理,少不得终日要去奔波柴米回来,又要亲躬汲爨,做那灶州府的炊官。还要扫地浇花,一日中只好半日读书。今日钱贵赠了他一封银了,他就坐下来,打开一看,都是上好锭儿。不觉堕下泪来,道:“我自幼椿萱(附注:指父母。椿是椿树,有香椿和臭椿两种。因为椿树长寿,用来比喻父亲。萱是萱草,就是黄花菜,一般种在北堂,而北堂是母亲的居处,所以用来比喻母亲。)见背,兄嫂将家私变卖,不知何往。依傍了外祖数载,后外祖先逝,亏得与我些私蓄,才觅了这间房子栖身,并盘缠了两年。数载来,多承梅兄间有所赠,以佐薪水,才苟延到了今日。其余骨肉至间,尽同陌路。不意今日与钱姑无心之间,不但赠我若许之资,且以终身相托。此情此德,没齿难忘。我趁此有余之时,可以苦枚。今秋倘百尺竿头,得进一步,完他终身大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