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干娘,两人甚是和美,无一日不见面。今听得宋奇生这话,心中暗道:这妇人同我住了这几年,从不曾见他走甚邪路。又是干女儿,这话如何开口?便推辞道:“这人是我紧邻,夫妻和睦,从没有听见他有甚么坏事。这个我不敢许。”宋奇生见推托,忙道:“你的蜜嘴是有名的。你若肯尽心,一片甜言自然说得动他。若是嫌少,事成了我再加十两谢你。”老蜜嘴一年卖花所赚的钱不过只够养家,何尝见过这些银子?听见许他三十两,利欲熏心,遂转了念头。便道:“这银子大爷且收下,我去探探他的口气,看事成了再来领赏。”宋奇生大喜道:“你若不收,便是推辞了。只管拿去,我专听好音。”那婆子也就笑纳。回到家中,就到汪氏家来。汪氏连忙让坐,说了一会闲话。婆子忽然笑说道:“我看天公甚不公平。你这样个标致聪明的人,甚么上样的丈夫配不得,却嫁了这样个女婿,傍人也替你叫冤屈。我娘儿们说话,你不必掩藏,你心里可想相与个趣人儿么?”汪氏道:“一来是我前生造下来的命苦,二来我父母虽穷,也是清白人家。若做些外事,丑名一扬,不但一身名节丧尽,连父母的脸面都没有了。”婆子笑道:“听你这话,是个顾羞耻的好妇人了。怎么有个标致后生说你有情意到他,想念你了不得,托我来探你的口气。”汪氏红了脸,含羞怒道:“这是那里的话?是个甚么人?”婆子笑道:“你不要发急,事情必有个缘故。一个少年的财主姓宋,是我的一个大主顾。他向我说那一日在你门口过,你故意泼了他一身水,【故意二字妙。】还笑着对他说话。他想得你梦魂颠倒,故托我来探你的话。据我想起来,你两个正是郎才女貌。若果然相爱,我替你引进。”汪氏听说,知是前日那人了,答道:“我那一日失错,泼了他一身水,并非有心。因为得罪了人,只得腆着羞脸陪罪是有的,何尝有甚私情私意?妈妈不要听他枉口拔舌,不要理他。”
那婆子见说不进去,只得到宋奇生家,将妇人的话详细回覆,原银缴还。宋奇生不肯接,再四央求道:“你只管收下,再看机缘。全仗你的力量,我决不敢忘你的恩。”那婆子也就收了,应诺而回。
且说那汪氏自听了婆子一番说话,少年水性,未免动情。暗想道:这人倒也是个多情的。我泼了他一身水,不但不恼,倒反爱起我来。但说我是有心勾引却是冤枉。看他年少标致,若嫁了这样个丈夫,也不枉为人一世。心作此想,未免就有个相感之意。
不想这宋奇生因不见老蜜嘴回信,眠思梦想,废寝忘餐。他素常身子怯弱,就病倒在榻。他因夫妻不睦,便在书房中养病。一日,叫了老蜜嘴到家,说道:“这妇人是我前生的冤家,我这条命眼见是他送了。”床头取出一封银子,道:“这是二十五两,送你老人家。烦你去向他一说,他若肯救我的命,便是我的大恩人了,我竭力照看他。若断然不肯,是前世无缘,只得凭命罢了。但愿你尽力去说,成不成银子都送你,我后来还有重谢。”
老婆子得了这一大包银子,欢喜无限,就别了回家。又到汪氏家来,便将宋奇生如何因想念他成病,看看待死,托他来求救。他把宋奇生的话详细达上,又再三怂恿道:“我们这样人家,料道贞节牌坊轮不到。若相与了这样个多情多义的人,且落个后半世快乐。你不要痴了。”这妇人素常心不动倒也罢了。前次听婆子说宋奇生想念他的话,也感动了些。今又听说因他病重,又听说照看他一家的话,便动了个知已之感。虽然不曾许出口来,但红了脸,又不做声,只叹了两口气。婆子见这光景,知他心软,便抽身出来,到宋奇生处将前话说了,道:“我看他虽不做声,已有肯意。你明日可挣挫到他家,苦苦哀求,包你的一箭上垛。便是一时变脸,我来解救。”宋奇生听了,一心欢喜,病竟好了多半。
次日打扮光鲜,到老蜜嘴家打了照应。看看街上无人,竟走入妇人家来。汪氏正坐在窗下做针指,忽见宋奇生推门进来,便道:“你这人非亲非戚,到我家来做甚么?”宋奇生忙把门关上,到跟前双膝跪下,低声告道:“向日蒙你垂爱,【此句妙,便把有心泼水赖在他身上。】我为你一病到今,性命几乎不保。我料想也活不成了,【语中之谶。】今日特来见你一面,死也甘心。你肯与不肯,凭在你的慈悲罢。”就一把搂住了他。汪氏见他这光景,又可怜,又动了个爱字。也不怒,只红着脸,低声道:“这如何行得?看我丈夫回来,快些出去。”宋奇生见事无变局,就站起,将他抱到后半间床上,便替妇人脱裤。汪氏虽用手挡拒,却不做声。被宋奇生缠绕多时,也就情动,手略稍松,便被他脱下。宋奇生也忙将鞋袜裤子脱去,也无暇脱上衣,就上身交媾起来。汪氏含羞闭目,任其所为。多时,只见他身子伏下,便不见动。汪氏以为是他泄了,也便由他。好一会,压得受不得了,低声道:“你下来罢。”也不见应。只得将他推下身来,定晴一看,原来宋奇生已送其生。【虽与阮最一样死法,却毫不相同。】汪氏心胆皆裂,忙穿上裤子,没了主意。他每常认得娘家,如飞的走回去了。
这老蜜嘴见宋奇生到汪氏家去多时,不见动静,心下暗想,打点明日往他家索谢,且关门坐着听信。那于鲁到下午卖完了莱回来,进门歇下担子,不见汪氏。走到后面,见睡在床上,到跟前要叫他时,却是个男子,光着下身。心中大骇,再一看时,竟是个死尸。不知何故,忙往外跑,要叫邻舍。不想惊慌了,被门槛一绊,一交栽倒在门外。不知跌了那处要害,哼也不哼,早已气断。过路的人看见,聚拢来看,还以为是他跌背了气,扶起他来,方知气绝身亡。他的邻舍也来了,进屋叫他妻子要问时,见床上还死着一个,大家都不知是甚缘故。此时老蜜嘴也来,见了心中暗惊。他是紧邻,少不得同四邻到县中去报。
花知县究问他妻子下落,众邻说汪氏别无亲戚,只有父母家,定然是走了回去。花知县差四衙带仵作去验尸,又差人同一个认得汪氏娘家的去拿汪氏。去了一会,都来回话。仵作回报,奸夫一名,不知姓名,下体赤露,死在床上。亲夫于鲁跌死在门外,二人浑身细验,并无伤痛。差役缴签,汪氏拿到。花知县叫将带上来。一见,便怒道:“这样个年小妇人,怎敢大胆谋死奸夫,吓死亲夫?你这一剐是万万免不的了。这奸夫叫甚名字?如何通奸起?可细细供上来。”汪氏哀哀啼哭,便将如何泼水起,以至老蜜嘴说合成奸止,备细说了。又道:“奸夫自死是实,并非谋害。亲夫跌死系小妇人回去之后,更不知情。”花知县令拶了一拶,敲了五十,口供如前,命放了。叫过老蜜嘴上去问,老蜜嘴也照实供了,与汪氏所说无二,但两人之死实不知道。花知县定汪氏的罪案。说道:“你向之泼焉之无意,【真是以莫须有三字定人罪案。】后来虽是他和奸,然致奸夫丧命者,实首于你勾引之罪也。亲夫之死,你即不知。缘因奸夫之死,方致亲夫之死,与同谋杀何异?你这恶妇,一剐以偿二夫之命,也不为枉。”汪氏苦苦哭求,花知县任性执拗住了,那里肯听。又拟宋奇生已死勿论,着本家亲人领尸回去。密氏两家勾引,以致连丧两命,若加一辟。但二人之死,彼实不知,欲拟杖流。又系妇人,拶一拶,敲一百,责三十板,以正两姓勾挑之罪,赃银三十两追出。
花知县定了汪氏的罪,幕宾与刑房书吏再三说罪太问重,未免伤德。他那里肯听?只得照他的主意申了上去。那汪氏收入女监,心中痴望,犹以为上司或批驳,尚有生路。不意上台竟准行,上本奏过了,奉旨依议。到剐的这一日,汪氏方知,不胜愤恨,道:“我之一死固该,但不至于剐。今日陷我至此者,花知县害我也。”呼天自誓道:“死后无知则已。若有知,我来世与他为女,再拼一剐,必定辱坏他的门风,报这一点怨恨。”
汪氏死后有年余,花知县一夜正睡着,梦见汪氏笑吟吟走进房内,向他道:“我生前蒙老爷的恩德,今日来相报了。”花知县猛然惊醒,正值他夫人肚痛,生下一女,他心中也甚疑影。过后见那孩子形容宛似汪氏,虽也心中郁郁,久久也就罢了。花知县到底因性拗上,被上司题参,革职回籍。他这女儿过后长大了,十分标致,又聪明伶俐,反疼爱得了不得。阮大铖闻知他的女儿美甚,央人求亲,遂将这女儿嫁了阮优。做了这一番丑事,花知县方想起昔年汪氏之梦,说来相报的话,不胜愧恨。深悔当日做官断事任性多疑之错,愤恨成疾。但闭上眼,便见女儿血淋淋在面前,又是那伤心,也不久身故。可见做官的人不可偏执已见,须要详细察问,方无差谬。后来有好讲因果的人说,这花氏是汪氏托生来报恨的了,这爱奴定是宋奇生转来。他前世坑了汪氏一剐,今世成就奸情,以完前生宿愿,陪了一剐,以偿汪氏之死。若果如此言,孰谓冥冥中无鬼神耶?【或曰:汪氏托生花氏,拼一剐以报恨,恐无是理。众曰:不然,怨愤至极,视一死如鸿毛耳。如昔之荆轲、聂政为他人雪恨报仇,尚不惜抉面碎身,何况切已之恨?且系鬼神之事,置之勿论可耳。】
闲话休题,且说阮大铖在家中时常打听北京的事体,见逆珰一案渐渐冷下,心中虽放了些,到底有心病的人,未能全释。毛氏的兄弟毛羽健现做御史,阮大铖打发大管家庞周利往北京去寄信与他。托他将逆案内中详细寄一信来,庶几放心。那庞周利去了有两个来月,回来了,呈上舅老爷的回书。阮大铖见了概不株连之旨,心才落下。那庞周利禀道:“小的路上看见马六姨来。”阮大铖忙问道:“你在那里看见的?”
原来庞周利回来之时,到了山东红花铺地方,素常知那里婊子甚多,偶然嫖性大发,问店家道:“你这里有上样的好婊子么?”店家道:“近日新来了一个婊子姓马,叫做马赛兰。说是南京有个马湘兰,是驰名的妓女。虽文墨大通,却生得不甚标致。这马赛兰也识一笔好字,模样果然生得好,才三十来年纪。不知他今日有人接没有?爷要嫖,我叫店小二去看。”庞周利道:“这好得很,你快叫他去看,没有客就接了他来罢。”店小二去不多时,同了来了。一进门,两人相见,都觉些面热,却想不起来。那庞周利听见他说话是扬州声音,甚是动疑。遂陡然想起主人的小奶奶马六姨,却不好问得。
你道他两个是一家的人,又相离不久,为何就不相识?但马氏那时是阮大铖的爱妾,下人何因常见,不过偶然一睹而已。在庞周利还有几分认得他,在马氏做小主母时,家下人甚多,那里个个认得,只依稀似见过而已。【解释得好,省得冬烘先生许多辩驳。】两人吃了酒饭,上床云雨之后,庞周利道:“你可认得我么?”马氏道:“正是呢,我一见面时,就像在那里会过,一时再想不起来。”庞周利笑道:“你可是南京阮老爷的小奶奶么?”马氏吃惊,不敢答应。庞周利道:“你不消瞒我,我就是阮老爷的家人庞周利。见过你多次,你难道忘了么?你跟苟雄逃走了,如何落在这里?苟雄往那里去了?”马氏听说着了脚跟,料瞒不住。二来今日到了这个场中,见了他,竟如见了亲人一般,哭将起来。说道:“我当日一时念错,跟苟雄逃了出来。他原是北京大名府人,要带我还乡。不想路上遇了响马,他只该让他抢去东西,还逃得性命。他仗著有些力量,就动起手来,被三四个强盗一阵乱箭攒死了,把我抢了去,每日轮流淫宿。过了两个月,被官拿获杀了,说我是强盗妻子,发了官卖。我再三辩说我是良人妻子,丈夫被害,我是抢了去的。官府那里肯信?我又不敢说是老爷的小,逃出来的,只得凭他。谁知道卖到水里,走了这条路。当日好好的在家,若不是奶奶这老淫妇害我,我怎么到这个田地?”庞周利道:“你自己做的事,怎么怨奶奶?难道是奶奶叫你逃的么?”马氏道:“你不知道里面的详细,若不因他,我如何得走?”遂将毛氏如何私幸苟雄,如何被他撞见,如何毛氏求告也才偷了他。后来情厚了,才同逃出来,事岂不因他而起,叫我如何不恨?庞周利方知内中细故,心中暗喜。【喜得恶甚,所以名庞周利也。】两人又风流了一度。
次早起来,庞周利就给他嫖资之外,又私赠了他三两银子,马氏洒泪而别。庞周利来家,当件新闻报与主人。见阮大铖问他,可敢说曾嫖过。只说到了红花铺,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