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吸烟,要不,怎么会给你点了十一支烟,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鸡”牌。大鸡?你可是“文革”前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谁献的?我们所见所思的就是这些,再往下就不可能了,我们马上就要泪如雨下了。
那边嚎啕声骤起,一位显然是心碎的母亲痛不欲生。她嘶哑地喊:“我的儿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对不起你呀。。。。。。”悼念仪式前的人们都注视她,五架摄像机十一部照相机追上了她。她捶胸顿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们未来得及去迎她,她就扑过来了,被她挣脱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赵玫也拖不住她,她就这样扑到了墓前,你,你张相华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象锤子一样,用头颅重重狠狠地打击石碑。这就是你的母亲,这就是被赵玫抱住的额头嘴角淌血的你你的母亲。你母亲白泪哗哗淌,浇到衣襟上俱成红泪。你母亲千呼万唤地叫你,她昨天来叫你,你不应,她今天又来了,你不回来,她就要去寻你。母子曾是血肉一体,她淌着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给你,又用乳汁用嚼细的饼泥把你哺育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你怎么忍心不回答你母亲。你母亲的额头呼呼敲着你的石门时,她颅腔内嘤嘤作响,她以为那是你出生时的呱呱大呼声,她不相信这声会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着你的碑石,口中讷讷。我们问她对你还说了些什么?好说,家人,娘给你说,娘卖了薯干来的,娘告诉你,家里还好,房盖起来了,娘也告诉你不好的事,原来许给咱们的宅基地,少给了你的一块,他们硬不给,少盖了一间,娘给你说好也说孬。。。。。。
你的名字我们熟悉,雷绍华,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许慰籍。你63岁的老母亲干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层圆搪瓷饭盒给你盛来米饭,鸡块,花生豆,葱炒肉,还敬上三杯白酒。你69岁的老父亲在烧纸,骨节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里续纸,火旺时,还帮你老母亲剥了两只鸡蛋,为你供上。老父亲为你供了三双筷子,其实有一双尽够了。老母亲的哭声在丧子的母亲中是轻量级的,她的红眼窝告诉我们,她把大悲痛分散开来,平均给每个夜晚特别是节日的夜晚。你的老父亲没有哭的声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泪珠掉在火里嗤嗤地烹响,我们看不出他在哭。他偶尔用沾了纸灰的枯指刮一下泪,泪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进脸部深刻的皱褶里,弯弯曲曲向下沉淀。
您是烈士的父亲?
是呢。
第几次来了?
每年都来,就是云南的。两个儿子,还有四个闺女。这是最大的,就这一个劳力,其他的不会做活。右胸右臂负的伤,牺牲时打了五个,保护田排长,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田排长, 收复八里河东山,84年,7月12日,记了一等功,有抚恤金,来两次都花完了。家里?困难呢,五个小的不会做活,化肥提价,种田呢。他保卫祖国,光荣。来一次一人一百多,运输公司认识人,带来的。部队过去每年给60元,今年不给了。也没找,给也好,不给也好,上给指示要好好照顾烈属,不照顾也没办法。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国家的规定我们也搞不清,麻烦你首长了。
李华平烈士之墓。 35906部队配属民工,驾驶员,团员,云南省昆明市人,汉族, 1962年生,1984年9月23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光荣牺牲。后面有五个补刻上去的字:追记三等功。
一饭盒米饭。一碗菜有三样:葱爆肉,花生豆,豆腐。筷子。五支“青城”烟。龙牌罐啤酒。剥两只鸡蛋。削了皮的两个苹果。
华平,你妈妈你妹妹在为你拔墓顶的草。从你妹妹清秀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段,我们看到了你。很惭愧,你妈妈也把我们当作了首长。我们来搜集素材,你妈妈怀着一线希望向我们反映问题。对烈属,我们不能敷衍。我们说,您说慢点,我们记。
你妈妈说,不象话,我们就一个儿子,妹妹没有工作,哪个管哪个。我们要迁走,不让迁。死的在这里,上一回来我们也提要迁走,要不每年来一次,三个人花三个人的钱。儿子考大学差几分没入成,开了四五年车,最后到这去前,出事了,尸体都没见着,通知我们来,来了,战区进不来,十一月来,就那么个牌牌。牺牲的照片都不给打一个,管都不管就走了,不是好东西。妹妹没工作,他爸爸,身体不好,部队说是民政局管,民政局说是部队管,到底哪个管?三个妹妹,就这一个独子,在猛硐翻的,我们要求了,才三等功。
你妹妹说,给一等功还好听点,丧了一条命才三等功。来一次,要花三四百,车票爱给报就给报,不管给报就不给报。
你妈妈说,抚恤金给了八百,给了就一样不管了,民政局说我们只管抚恤金。中国人,人不值钱,牺牲一条人命,只给点抚恤金。口号提得怪好,牺牲为了十亿人幸福,他躺在这,给谁福了?
我们说,我们都记下了,回去向有关部门反映。华平,不要以为我们是在应付你妈妈。不是的。说实话,我们不能确切地指出到底哪个部门管你们的事。但我们可以把你妈妈你妹妹的要求写进报告文学,让所有的部门都扪心自问,我们是人民的父母官,我们能还多少地管一点儿与自己有关的事,不要再寻找角度证明事情与已无关,不要再让烈士的亲属有这样的想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一个衙门管他们的事,连解释一下都不管。华平,这么做你看行吗?
刘照泉之父。
俺山东邹县的,张庄乡大狗村,叫刘启成,看俺儿。84年牺牲时来了,去年来了。我们那也是山区,吃瓜干,沙子石地,雨水好了,收成好一点儿,咱少吃俭用,借钱也得来,借了二百。俺儿当兵多报了一岁,还上着学,家里穷哩,家里还有他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多报一岁,当兵吃国粮,才仅仅几个月,就。。。。。。哎!借钱也得借,当老人的心愿。借了二百块钱,俺儿1966年11月生的,牺牲过半年才知道。
(一位年轻军官停下,点了支烟,敬在刘照泉的墓前,塞给老爹五元钱。老爹不要,军官说,咱们是老乡。老爹泪又下来了,问,你是哪的?军官大步走开。我们追过去,问清。)
哪的?
(我们说,35129部队架工连指导员,叫张明东。)
俺不识字,给俺写上好吗?
(我们照办。)
俺还他,俺回去还他。
王毅,你的祭品与众不同。花生占,麻花,红果。所不同的是四封信,压在长方形墓身的四角,被风吹得翻舞,好在有石头压着。我们没见到你父亲,他压下信就去了,没留下来等答复,你放心,我们取了一封,我们有责任这样做。你放心,第二天,在县民政局局长周树荣的办公桌上,我们见到同样的一封。老人显然是带着气写的。即使有一些偏激的言辞,人家把儿子都献出去了,难道还不能给予宽谅吗?
我儿于84年4月28日在老山战斗中牺牲,快有4年,在这几年当中,党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特别是村委,对我们是十分的关怀,我们全家真感谢不尽党的深情。
这次来烈士林(陵) 园要把我儿的骨头挖回家乡,主要问题是存在XXX团二营五连,特别是曹X等身上,原因主要有两点。
第一点:看看它(他)们是怎样对等死者的家属。
我儿死后把他的好表换一块坏表代(带)来给我,到部队要了三次,最后这次是原五连的指导员给我作主才培(赔)了90元,当中有40元车旅费都没给报,责任属于谁的,还把我们当作探亲处理,良心何在。
第二点:看看它(他)们对一个农民的儿子是怎样处理的。
(1)同志们:可能有的同志也还会刻是84年7月25号左右,云南日报上刊登的一封鲜血染红的情书吗。解放军报也刊登过,战斗刚打响,就以火箭筒首发命中消灭了一个火力点,为部队发起冲击打开发通路,当他消灭第二个火力点后,转移位置, 准备消灭第三个火力点时,不幸牺牲。我到部队找它(他)们讲,曹X对我说了两点,一,主要是报功的时间超过。二,评功的名额是团部下达的,名额评功,你的事迹在(再)大也只能评为三等功。亲爱的同志们,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道理吗。
(2) 我所知他们团的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战场(老山)有的再(在)战斗中连一点战斗事迹都没有的,也是评为三等功。如果它(们)这些大官处在我这个角度上,那比我更想不通的。在85年内我写要(过)多少信反应,结果连泡都不起一个。抱石头冲天天又高,抱石头打地地又厚。因我是一农民,对儿子的事无能为力。
夏文荣, 你被追认一等功, 你家里今年没来人,但你拥有很多很多的亲属,3530 3部队全休指战员都是你的亲人,他们忘不了你,他们中的三位军官代表大家和小家的亲属来探望你,硬质花圈,烧挽联,点鞭炮,烧香,双敬烟酒,还带了一架照相机,拍照。
是部队派你们来的?
是的,我们是35303的。
知道,挽联上有。每年都来?
是的,年年来。
就夏文荣一个?
八个,每年来悼念祭扫,拍下祭扫的照片,给烈士家里寄去。
你们想的周到,烈士的事,民政局和部队一起管才好,别移交出去就不管了。
是的,烈士到底是部队的人。
八位烈士的姓名单位麻烦给写一份。
说不上麻烦,我的字不行:夏文荣,闫诗跃,程庆生,杨金华,薜历程,张吉东,徐华,宋强。宋强是个炮连长。
还有个事要问,你们应该要安排亲属一块来,隔几年来看一次才放心。
有哇,宋强的妻子来了,小闺女也带来了。
你们管路费?
管,我们一起来,吃住行都给安排妥贴。
宋强的女儿很漂亮,站在墓碑前,比墓碑矮两头。绣着黄鸭梨红苹果的白色尼龙上衣,桃红色健美裤,是妈妈早晨给换上的,领口还挂了朵白纸花。她用不满四周岁的稚嫩眼光盯着镜头,让叔叔们拍照,照相机闪出一轮轮白太阳。其后,她举着花,惊惑地看外婆烧纸,看妈妈悲哭。她弄不清妈妈常说的爸爸和这座石碑有什么关系,她见过别的爸爸,那都是大人,男的,她的爸爸是石碑。妈妈让她给爸爸磕头,她就给石碑磕头。妈妈让她给爸爸烧纸,她就揭出一张又一张,学外婆的榜样往火里送。她听妈妈反复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她还在妈妈肚里时,爸爸就化作石碑了,她的生日比石碑还晚几个月,名字是妈妈给起的,思昆,她的家在贵州,昆是哪,她不清楚。外婆也哭了,外婆哭声大,妈妈哭声小,她怔怔着看着外婆和妈妈,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过来的人,看着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瓦蓝的摄像机镜头,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她只晓得,妈妈哭,她就得严肃,妈妈待她那么好,她要跟妈妈保持一致,再说,没有秋千,没有转椅,没有滑梯,她也打不起精神头。终于终于,外婆和妈妈哭够了,回答围着的人的问话,也回答完了,外婆和妈妈拉着她向坡下走。全是石碑,为什么单单那一个石碑是爸爸,她弄不明白,准备回去问妈妈。走过牌坊,迎面一对石像石狮。狮子,狮子,她挣脱外婆妈妈,奔向石狮,爬上去骑上去,笑了。有叔叔用照相机对着她,她不在乎,狮子她玩,她嘻嘻嘻笑。外婆妈妈不哭了,大人哭时不能笑,大人不哭时可以笑,她晓得,所以她开心地笑了。
一对中年夫妇,相依着走来,小履沉缓,踏着无声的哀乐。女同志着花呢上衣,黑裤,深色框架眼镜。第一印象是,我们熟识她,我们见过她,在哪见过,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站住了,面对李军烈士墓碑,叫一声军军,身体微微摇曳,摘下眼镜代之以手绢。
啊,李妈妈,是您。
我们在报纸上见过您。
1987年3月14日《解放军报》了表记者孙振宇采写的通讯《妈妈的倾诉》。
在全军先进妇女表彰大会上,云南前线某部战士李军烈士的母亲李祖珍的报告,使许多初涉军营的战士激动不已,身经百战的老兵泪洒衣襟。她说——
我在22年里先后组织了三个家,现在全家5口就有4个姓,有人说我是不幸的,可我感到幸福无比。 我年轻时认识伤残军了郭鸿荫。婚后6年间,我们生活得既艰苦又幸福。不幸的是,1969年老郭别我而逝了。
我们的儿子军军长大了,象他生父那样英俊。他翻出爸爸的老式军装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高中毕业后,他对我说:“妈妈,我要当兵!”我支持他的行动。参军不久,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