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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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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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羞于启齿。
  阿宝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桢就也进去了。
  阿宝说祝家现在住在大安里,曼桢常常走过那里的。她每天乘电车,从她家里走到电车站有不少路,这大安里就是必经之地。现在她走到这里总是换到马路对面走着,很担心也许会碰见鸿才,虽然不怕他纠缠不清,究竟讨厌。
  这一天,她下班回来,有两个放学回来的小学生走在她前面。她近来看见任何小孩就要猜测他们的年龄,同时计算着自己的孩子的岁数,想着那孩子是不是也有这样高了。这两个小孩当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总有七八岁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着新蓝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两人像操兵似的并排走着,齐齐地举起手里的算盘,有节奏地一举一举,使那算盘珠子发出“唀!唀!”的巨响,作为助威的军乐。有时候又把算盘扛在肩上代表枪支。
  曼桢在他们后面,偶尔听见他们谈话的片断,他们的谈话却是太没有志气了,一个孩子说:“马正林的爸爸开面包店的,所以马正林天天有小面包吃。”言下不胜艳羡的样子。
  他们忽然穿过马路,向大安里里面走去。曼桢不禁震了一震,虽然也知道这决不是她的小孩,而且这一个弄堂里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们后面过了马路,走进这弄堂。她的脚步究竟有些迟疑,所以等她走进去,那两个孩子早已失踪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气,一个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这样的,还没有嗅到春的气息,先觉得一切东西都发出气味来,人身上除了冷飕飕之外又有点痒梭梭的,觉得肮脏。虽然没下雨,弄堂里地下也是湿粘粘的。走进去,两旁都是石库门房子,正中停着个臭豆腐干担子,挑担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远的地方,拖长了声音吆喝着。有一个小女孩在那担子上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动手在那里抹辣酱。好像是鸿才前妻的女儿招弟。曼桢也没来得及向她细看,眼光就被她旁边的一个男孩子吸引了去。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姐弟,两人穿着同样的紫花布棉袍,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他们脚上还穿着老棉鞋,可是光着脚没穿袜子,那红赤赤的脚踝衬着那旧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那男孩子头发长长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脸上虽然脏,仿佛很俊秀似的。
  曼桢心慌意乱地也没有来得及细看,却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细认一认她到底是不是招弟。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好几年前,曼桢倒记得很清楚。照理一个小孩是改变得最快的,这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却始终是那副模样,甚至于一点也没有长高——其实当然并不是没有长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个证据。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担子旁边,从小瓦罐里挑出辣酱来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为辣酱是不要钱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酱似的,把整块的豆腐干涂得鲜红。
  挑担子的人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说话了,结果也没说。招弟一共买了三块,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里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脚,两只手扑在她身上,仰着脸咬了一口。曼桢心里想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泪出,喉咙也要烫坏了。
  她不觉替他捏一把汗,谁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还要吃,依旧踮着脚尖把嘴凑上去,招弟也很友爱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让他咬一口。曼桢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滴下来了。
  她急忙别过身去,转了个弯走到支弄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来擦眼泪,忽然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却是招弟,向这边拍哒拍哒追了过来,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湿的水门汀上,一吸一吸,发出唧唧的响声。曼桢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认识我。我还以为她那时候小,只看见过我一面,一定不记得了。”曼桢只得扭过头去假装寻找门牌,一路走过去,从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却在一家人家的门首站定了,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过佛事,门框上贴的黄纸条子刚撕掉一半,现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纸钱,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他们烧锡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对曼桢并不注意。曼桢方才放下心来,便从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边现在多了一个女佣,那女佣约有四十来岁年纪,一脸横肉,两只蝌蚪式的乌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长凳坐在后门口摘菜,曼桢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阿宝所说的那个周妈,招弟就是看见她出来了,所以逃到支弄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来。
  曼桢缓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孩子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声“阿姨!”
  曼桢回过头来向他笑了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连串喊下去了。那女佣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时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时候倒喊个不停!”
  曼桢走出那个弄堂,一连走过十几家店面,一颗心还是突突地跳着。走过一家店铺的橱窗,她向橱窗里的影子微笑。
  倒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地方使一个小孩一看见她就对她发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着。她耳边一直听见那孩子的声音。她又仔细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姐姐把他带来给她看,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吧,满床爬着,像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现在却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物”了。
  这次总算运气,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见了也无益,徒然伤心罢了。倒是她母亲那里,她想着她姐姐现在死了,鸿才也未见得有这个闲钱津贴她母亲,曼桢便汇了一笔钱去,但是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因为她仍旧不愿意她母亲来找她。
  转瞬已经到了夏天,她母亲上次说大弟弟今年夏天毕业,他毕了业就可以出去挣钱了,但是曼桢总觉得他刚出去做事,要他独立支持这样一份人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又给他们寄了一笔钱去。她把她这两年的一些积蓄陆续都贴给他们了。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二房东的女佣奔到晒台上去抢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楼底下有人揿铃,揿了半天没有人开门,曼桢只得跑下楼去,一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少妇。那少妇先有点采促地向曼桢微笑道:“我借打一个电话,便当吗?我就住在九号里,就在对过。”
  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曼桢便请她进来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几声没人应,那女佣抱着一卷衣裳下楼来说:太太不在家。簿子来查号码,曼桢替她把电灯开了,在灯光下看见那少妇虽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旧可以看出她是怀着孕的。她的头发是直的,养得长长的撸在耳后,看上去不像一个上海女人,然而也没有小城市的气息。容貌生得很娟秀,稍有点扁平的鹅蛋脸。她费了很多的时候查电话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曼桢微笑着,搭讪着问曼桢贵姓,说她自己姓张。又问曼桢是什么地方人,曼桢说是安徽人。她却立刻注意起来,笑道:“顾小姐是安徽人?
  安徽什么地方?“曼桢道:”六安。“那少妇笑道:”咦,我新近刚从六安来的。“曼桢笑道:”张太太也是六安人吗?倒没有六安口音。“那少妇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这里。是我们张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桢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个张慕瑾医生,不知道张太太可认识吗?声笑道:”慕瑾就是他呀。“曼桢笑道:”那真巧极了,我们是亲戚呀。“那少妇哟了一声,笑道:那真巧,慕瑾这回也来了,顾小姐几时到我们那儿玩去,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
  她拨了号码,曼桢就走开了,到后面去转了一转,等她的电话打完了,再回到这里来送她出去。本来要留她坐一会等雨下小些再走,但是她说她还有事,今天有个亲戚请他们吃饭,刚才她就为这个事打电话找慕瑾,叫他直接到馆子里去。
  她走后,曼桢回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听那雨声紧一阵慢一阵,不像要停的样子。她心里想慕瑾要是知道她住在这里,过两天他一定会来看她的。她倒有点怕看见他,因为一看见他就要想起别后这几年来她的经历,那噩梦似的一段时间,和她过去的二十来年的生活完全不发生联系,和慕瑾所认识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说一说,要不然,那好像是永远隐藏在她心底里的一个恐怖的世界。
  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觉了。那天天气又热,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扇着扇子,反而扇出一身汗来。已经快十点钟了,忽然听见门铃响,睡在厨房里的女佣睡得糊里糊涂的,瓮声瓮气地问:“谁呀?——啊?——啊?找谁?”曼桢忽然灵机一动,猜着一定是慕瑾来了,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捻开电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楼去。那女佣因为是晚上,不认识的人不敢轻易放他进来,那人穿着雨衣站在后门口,正拿着手帕擦脸,头发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来,灯光正照在他脸上——是慕瑾。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家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泪光。
  她立刻别过身去引路上楼,好在她总是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人看见她的脸。进了房,她又抢着把床上盖上一幅被单,趁着这背身去铺床的时候,终于把眼泪忍回去了。
  慕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她们都好吧?”曼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慕瑾似乎很诧异,曼桢本来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慕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慕瑾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才会碰见你太太。
  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慕瑾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备,所以到上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道将要难产。慕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慕瑾笑道:“是的,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慕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在室内穿着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纸拿起来当扇子扇着。曼桢递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灯,慕瑾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睡觉了。慕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慕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沈世钧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慕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回家去了,他家在南京。会,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慕瑾听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他们的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慕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慕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沈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他说他在六安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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