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说:“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世钧想道:“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地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一鹏又好像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拨脑地说:“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世钧道:“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一鹏道:“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父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姐姐姐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
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半晌方道:“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续说下去道:“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又比谁都糊涂。”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
一鹏有点惭恧地说:“真的,你都不相信,我糊涂起来比谁都糊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
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说:“这是我们家少奶奶带给她干儿子的。”小健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一。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限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姨太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道: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听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看看,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么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去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她。”
菊荪嘻嘻地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
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海来的。”菊荪道: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璐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不难看吧。“
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似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桐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姐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才我听见菊荪说的。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姐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嗯,嗯,哦,哦情?“啸桐道:”还是假的?“
沈太太道:“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们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不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同事!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过什么——这种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
末了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要到上海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免得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口,便接连着说下去道:“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长得非常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一定是姐妹;那舞女,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舅舅身上。世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么见得就是的,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过刚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里弟弟妹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那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不过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要不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地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