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鱼。柜台前的酒吧凳上散散地坐着两个客人,边吃边看案厨操作。
落座后,他们开始聊天。德兰先问了杰夫一些家里的情况,各处哥嫂侄的新闻。又问了杰夫的女朋友琳达,他自己的工作,他近来的游历。
侍者走了过来,先来了一句和语。看三人都没反应,然后用生硬的和式英语介绍了一遍今日的特牌。林凯看他俩光顾说话,还没准备好,就让侍者等几分钟再过来。
点完菜后,杰夫开始询问德兰的近况。德兰很兴奋地向他讲述着她的学业、生活,谈着她在各个医院轮训的所见所闻。不时地,她也讲到林凯。杰夫虽然是过来人,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听她讲,不时幽默地加以评论。在德兰明显误会的地方,杰夫也给德兰解释着医院的运行方式。
日本酱汤端上来了,清清的酱汤里面沉着几块豆腐,浮着几叶海藻。内容不多,但透着一股清香。林凯很喜欢这酱味。
喝着汤,杰夫又问德兰将来的打算。
“那当然是行医啦。”德兰狡猾地回答着。
“我是问你要向哪个专科发展。”杰夫知道她是在抬扛。
“我还没想好呢。也许我哪个专科也不入,我作普科,当家庭医生。”德兰说。
“普科太辛苦,收入也不高,而且责任太大,保险费高,找病人也不容易。”杰夫给她讲了一大堆实际的问题。
“可是普科能见到的人多,看的病多。专科太缺乏人情味了。”德兰陈述着自己的想法。
“普科你是无法提高成专家的。”杰夫看利益上说不通,又从功名下手。
德兰沉默了一刻。
“可是医学发展的结果最终是要通过医生返回到人身上。忽略了人的地位,医学会是很乏味的。”林凯接上去说。
“是啊,是啊,人是一个整体,普科能接触到这个整体的各个方面。专家的机器可以分析好一个局部。但人的机体之间是相关的,无论是相隔多么远。”德兰突然又兴奋了起来。
“……”
听着兄妹二人的辩论,林凯暗自思忖:一些说法好熟悉,虽然是那么朴素。
他不记得他曾经对她具体地讲过中医的基本概念。事实上他是一直有意地回避着这个题目,主要怕影响她学习现代医学。可是现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德兰已经开始运用中医思想了。对了,想起来了。上次在唐人街的中药店,看见坐堂中医,他给她讲过中国名医悬壶济世的故事。后来她在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有关于中医的。好聪明的德兰!
料理上来后,他们的谈话才停止。
吃饭之后,他们又讨论一些其它的医学问题。
看着德兰成熟的举止,听着德兰有条理的阐述,机敏的回避,聪明的反击,感觉着德兰清晰的思路,敏捷的思维,林凯涌上一种“新娘之父”的感觉。
吃完了饭,在送杰夫回旅馆的路上,杰夫对林凯说:“德兰现在很敏锐,我都辩不过她了,她说是跟你学的。”
林凯骄傲地点点头后,又反问杰夫:“你不觉得德兰她自己长大了?”
车里头三个人都沉默着。
这就是家里人的不同。家里人看着她永远是小姑娘。
也就是在刚才饭桌上,林凯才突然感觉到德兰长大了。
(13)
校园里聚集了很多人。这几天是哈利大学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明天,这里将举行每年一度的毕业典礼。家长们从全国各地汇集在这里,使得附近的旅馆家家爆满。五十年前、二十五年前的老毕业生也回校参加重聚,这一切使得哈利大学沉浸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校园的草地上搭起了大棚子昼夜欢宴。校长,院长们分布在各处跟家长们握手、碰杯,替学生佩挂功名带。镁光灯闪闪,照下一张张笑脸。四年的辛苦,终于熬到了头。学生们这样想,家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当新生走进校园,他们只是一个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数年的磨炼,使他们改变。今天,当他们穿上了长袍,家长突然一下子对他们另眼相看,不敢相信这就是那翩翩少年。面对着这样一个重大的成人礼,辛苦又算得什么呢?
对德兰来说,爸爸妈妈都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
六年的辛苦都属于过去,明天!自己属于明天。
对林凯来说,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简单和自然。当把学分和文章凑齐,当把厚厚的一本论文写完,当三人陪审团作出裁决,他就毕业了。有谁能来参加他的毕业庆典?父母已不在人间。兄长赴美无缘。默默地,他将学校给家长的邀请信遥寄苍天。
谁能知道,在林凯今天这简单顺利的背后,融进了多少兄长的血汗。当父母‘非自然死亡’后,兄长就用他尚在单薄的身体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兄长的作业本,就是这繁忙的货运场。兄长的字体,就是他留在上面的足迹。兄长的勤劳,兄长的刚毅,兄长的豁达,兄长的无私深深地影响着林凯。在这成功的今天,领事先生的大手却使得兄长无法得到完美的心理补偿,这使得林凯深深地难过。
拿着簇新的博士袍,他又一次来到了湖边。坐在湖滨石上,遥望水天之间。
林凯想起了德兰,这一刻,她能否体会他的苦甜。
德兰想起了林凯,这一阵,为何他总是不见。
(14)
林凯参加完自己的毕业典礼,出了体育馆的门,跟同学照了几张像后就匆匆驱车向城里医学院赶去。
昨天晚上,德兰给林凯打了一个电话。问起他毕业典礼的安排。言谈之间,德兰一下就明白林凯近来情绪不高的原因了。她感到挺内疚的,怪自己这几天太高兴,忘记了林凯的孤单。她约林凯明天典礼完了以后到医学院来一起照张像。
医学院的毕业典礼比主校园的要晚开始一个小时。林凯赶到的时候这里刚刚散场。在约好的地方林凯很容易就找到了德兰和她爸爸妈妈。
黑色的毕业袍更衬出德兰的白皙。和风扬起了她的头发。欢舞的长发,跃伴着她那欢乐的笑颜。无限多情的湖风,拥抱着她的娇躯,裹紧的长袍,展现着她那婀娜的身段。
她时而手拿着方帽于身前,端庄文静。时而双手举起,挥舞着方帽,奔放解脱。正面的娟秀,侧面的典雅,站着的亭立,坐着的潇洒。当她坐在草地上,双手后撑,扬首向天,摇头抖松她的黑发时,林凯仿佛进入了仙境。
德兰看见了穿着与医学院毕业生服饰不同的林凯。她兴奋地跑了过来,到了跟前,神情严肃地叫了一声:“林博士”,然后就是开心地大笑。看着她的这调皮的样子,林凯也用新称谓招呼她:“于医生”。就在这两人最开心的时刻,德兰的爸爸及时地抓拍下了一张。
德兰拉着林凯的手来到她父母这边给他们介绍。林凯同两位老人一一握手向他们表示祝贺。他们也向林凯表示着祝贺。“还有我呢。”边上又响起了德兰清脆的声音。
在这里,他们留下了一张张的美好的记忆。如同他们两个人的博士袍不是一天就穿上,这美好的记忆也积累了五年。
(15)
送走了爸爸妈妈,德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爸爸妈妈让她早点来加州,她跟他们说她收拾一下东西她就走。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她知道,她不愿离开这里的一切,不愿离开林凯。
四年多来,林凯的影子一直陪伴着她。给她以鼓励,引导着她长大,使她变得成熟。心理上她是那样地对林凯依赖。上一次,她在‘老兵医院’被那些政府官僚们踢皮球,她是那样地难过。她想哭,她找到了林凯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林凯握着她的手给她以安慰。以后,去了她要去当住院医的那个加州医院,在谁那里她还能那么痛快的哭诉?噢,林凯那温暖的大手。在那个新年之夜,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是那样地体贴。她能感知他的热烈,她能感知他的温柔。那天,如果林凯吻她,她是不会拒绝的。那时,他刚刚给她解开迷惑,他刚刚给她治愈创伤,她是那样地依赖着他。但他只是在开车离开湖岸之前,轻轻地把她的手送回了她的膝前。至今,她还保存着这个属于他的初吻。那天,她把那条曾给她温暖的围巾带了回来,她要把这围巾珍藏到永远。他知道吗?他一定知道的,那是带着他体温的围巾。
现在,她的面前有着学校罗列的搬家公司的电话,打完电话她就能买票上飞机了。可她又怎么能够?看着墙上的瓷艺术面具,看着墙上的母与子,仿佛他们都在向她呼喊:“林凯!林凯!”噢,陪我一同长大的小白熊,你说呢?
小白熊眨着眼睛,小白熊挥舞着手,小白熊轻声告诉着她……
她过去紧紧地把小白熊抱在了怀里。
(16)
毕业典礼以后,林凯感到很失落。秋天他将要去位于东海岸的一所学校去做博士后。那里的研究条件是全美第一流的。他知道德兰将去加州去当住院医。他明白她应该有着她的前程与追求。现在她真的长大了,她要远飞了,林凯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想到以后就不能经常见到她,不能听到她对问题的那种天真、大胆、却又不是全无道理的孩子般的解释,不能一起去探寻一个个的街头冰淇淋小店……。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多时候他就把她当成自己。如今她要走了,他感觉失去了很多很多,几乎就是他的一部分生命。德兰的形象一直在他脑海里,那个认真的学生,那个纯真的小女孩,那个困惑的优等生,那个有失根感的人,那个要干普科的医生,那个年青美丽的医学博士。那对清亮的眼睛,那秀丽的鼻子,那经常咬着的下嘴唇。那柔软轻冷的小手,那苗条的身材。
他拿起了电话,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占线!
他放下了听筒。
电话,一定是她的!林凯猜想着。
“凯文,你再帮我搬家好吗?”听筒里响起了德兰那动听的嗓音。
(17)
这次搬家用德兰自己的车。那是一辆她用了两年的火红色小车。
装车同往常一样地顺利,唯一不同的是大白熊不再坐在德兰的怀里,而是坐在后座椅背上,从后视镜和梳妆镜中都能看见他。林凯还给他设计了一副柔软的安全带。小熊似乎非常满意。
这次搬家的目的地是——南加州。
◆ 下篇
济 世
〔承接《悬壶》〕
(18)
德兰来到这所医院当医生已经快半年了。
杰夫早就警告过她,当住院医的生活是很辛苦的。现在她才充分地体验到。
超长时间的工作,没日没夜的倒班,随时随地的被叫。每一班下来,最后人近乎于麻木状态。这也不知什么时候设立的规矩,医生都要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
体力上辛苦还是次要的,德兰平时刻苦用功习惯了。对德兰来说心理上的冲击来得更大。医院把形形色色的病痛疾苦全方位地展现在医生面前。对初入道者来说,不管在学校实习轮训时候怎样地进行心理准备,都不可避免地经历这冲击,更何况是年仅二十一岁的德兰。
几个月下来,德兰开始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南加州的气候温和,远不似哈利大学所在的北方那样四季分明。这里又是德兰的“家”州,她熟悉和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在忌妒着德兰的风采,大自然也充分地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美丽的容颜。
现在的德兰比半年前的她有着更多神韵。蓝色的职业服装关不住她的丽质。
在医院里,她无可争辩地是年轻的男医生们瞩目的对象。尽管院规里有着“工作时间,禁止‘非职业’行为”的明文,但德兰还是时不时地在桌上、信箱里发现“神秘的爱慕者”。
在温暖的气候里,非职业的服装更给德兰增添着姿色。在餐馆里她多次收到通过服务生传来的字条:“我们认识吗?”“你知道这个电话吗?”或直截了当地“我想认识你。”更有甚者,一次德兰与同事中午吃完饭在街上走,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看样子是在附近高楼里上班,刚刚毕业的管理硕士,他边退边问德兰:“你有男朋友吗?”碰了一鼻子灰后接着再问:“你还想再要一个吗?”
要不是身后的垃圾筒顶了他一个趔趄,他可能还要纠缠下去。
德兰心里有着林凯。
那次搬家他们一共开了二十五天。那是一路热烈,一路的缠绵。当把珍藏了多年的初吻献给他时,她感到他嘴唇的振颤。在他们的欢乐之颠,她接受着生理上的改变。为了相爱的凯文,她把一切奉献。在他有力的的臂膀里,她的感觉是那么的安全。在那灼人的爱欲一刻,她希望世界永不改变。作为女人,她希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