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湖水汹涌地起伏着,把一块块浮冰推向湖岸。冰块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隆隆的涛声,赋予大湖以生命力。偶尔涌出的一个个大浪,把一块块湖冰留在了湖石上,构成了一座座自然的冰雕,赋予大湖以艺术性。溅起的水花,千万次地改变冰雕,使他们处于不停的变化中。在又一次大浪中,他的同类,他那来自原始的同类,他那充满活力的同类将他击得粉碎……。大湖追求着完美,千万次的雕琢之后,大湖选择了自然,自然的完美。
在一个大浪打向湖岸之际,林凯和德兰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一座他们共同注目的冰雕在大浪中回归了自然。在情不自禁的呼喊之后,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这是今天林凯第一次看见德兰那么自然的笑容。就在那叫喊的一瞬,德兰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林凯放在变速器上的右手。大浪过后,林凯翻过手掌,轻轻地握住那没有离去的小手。
“凯文,你说为什么这湖水不结冰呢?”德兰转过头来,仰起脸来问林凯。
“谁说这湖水不结冰啦?边上不是结了吗?”林凯微笑着同德兰抬杠。然后接着说:“湖水都是一样的,只是中间的湖水深,热容量大。当热容量大到一定程度,寒冷的气温就不足以冻住它了。”林凯顿了一顿:“大湖上充满活力的大浪,也就是这不同深度的水进行热交换的结果。有了这些大浪,湖也就更冻不住了”
德兰听着他解释,感觉着从左手上随着他语气不同传来的握力。在她的生活中,她的手还不曾放到过任何一个男性的手里这样久过。当那个大浪拍岸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要也随着那白色的自然冰雕而去。她下意识地用手寻找着安全。她右手紧紧抓住了车门把手,左手紧紧抓住了林凯的手。在她感觉上,所有安全感都是同过左手获得的。她不愿松开。当林凯轻轻抬起手时,她害怕他会离去,她差点喊出“不要动”,但少女的羞怯使她没有启口。当林凯翻掌后轻轻地握住她手时,她感到了温暖,甜蜜,尽管隔着两只皮手套。她使劲地缩小着她的手,希望能全部躲到他的大手里面去。当八岁的她从香港移民美国时,父母把天性聪颖的她送进了很高的年级,她在家里和在班上永远都是最小的。她家境很好,父亲是名扬一方的医生。母亲对她的管教,给她灌输了东方人的勤奋、认真、律己的美德。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她又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除了勤奋聪明之外,她还有着任性的一面。现在,她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感到了男孩们灼人的目光。她没有去理会男孩子们的追求。客观上,她很忙,她要用功,用功地去成为全A生,成为“院长名单”里的学生。主观上,她不觉得一群追求者里哪一个令她钟情。虽然她自己不知道‘钟情’的心境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知道她没有,她觉得至少应该是让她感觉着有对父兄一样的亲近。林凯,当她第一次交实验报告给他时,他是那样一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后来跟他的交往,让她感到一种亲近。31冰淇淋店里的交谈让她到他是一个尊敬的长者。他的眼睛有时也会闪现出灼人的目光,但更多的时候是深邃的海洋。这次回加州,在中学同学重聚的圣诞晚会上,她感到了一种迷惑。曾经是极其要好的一个同学,现在会认为她是中国人。少年的友谊一下就因此感到陌生。而这个问题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的。她是美国居民,在美国上学,长大。她只会讲英语,只听得懂一点广东话。她一直认为她自己就是美国人。如果路人只凭肤色认为她是中国人,她不会觉得什么。可那是她同学多年的好朋友。一句“你们中国人”,令她感到了迷惑,深深的迷惑。带着深深的迷惑,她提前离开了家。她想解开这迷惑,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林凯。
德兰认真地听他的一个个词:深,容量,活力,大浪。她觉着这大湖就是林凯。如同人们对着大湖倾诉,德兰向着林凯谈着自己的迷惑。讲到少年的友谊时,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把手从林凯的手中抽了回去,摘下手套,去小包里拿取纸绢。当她的小手再次放回来时,她触到皮手套的手缩了一下。林凯赶紧摘下手套,用他温热的手把德兰的小手紧紧地攥住。
她讲完了。磁带这是也刚刚放到尾换向。车上只听得见嗡嗡的发动机声和隆隆的浪声。
林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自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林凯向德兰讲着人的国籍,人的种族,人的文化都可以把他定位在某一种类上,而按不同定位方法定出的类别是可以不同的。按国籍定位是官样的,按种族定位是贫乏的,按文化的定位应该是最有内涵的。讲到这里,林凯不禁为德兰的父母感到一丝遗憾。他们在给她描绘未来蓝图的时候,却没有替她给文化留一席地位。她是很聪明和敏感的人,她总有一天会发现她的缺乏因而感到困惑的。林凯看着德兰月光下那张白玉雕似的脸,接着说:“按文化定位可以是多元化的。
一个人可以在欣赏、认同美国文化的同时,也可以欣赏、认同中国文化。德兰,你身上有许多东方人的气质与美德。你又有着东方人的肤色与长像,当别人说你是一个异族人时你没有必要感到自卑。“林凯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他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只是当别人把你归类成东方人时,你自己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东方文化。这就是你的困惑所在。“林凯说完了这几句重话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通过她的表情,通过她手上的反应,他知道她在听,他知道她在思索。她动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感激之情。林凯接着说:“东方的文化是广泛的。等你有时间的时候,你可以回你长大的香港看看,甚至去中国看看。感受那里的社会与人。”林凯想,当德兰上大学的时候,她的香港姐妹们也许还在追星。
她有着她的优势的同时,她也失去了很多。
这时,车上钟的绿色数字显示刚好是12∶00。林凯对德兰说:“新年好!德兰。”
“新年好,凯文。”
这时录音磁带上正在唱‘十六根蜡烛……’。
林凯看着德兰想:“今年,她将十八岁。”
“我们回吧。”林凯轻声地建议。
德兰点了点头。
在无人的街道上,林凯的车缓缓地向城里驶去。
(10)
一晃又是快一年。这期间林凯又见了德兰几次面。德兰的心情挺好,只是功课很紧,忙得她叫苦不迭。他们每次转完城里的名胜,就又去发现一个街头的冰淇淋店。
四月份去南方开会,林凯给她带回来一个当地出产的挺细致的瓷制小面具。
德兰拿到它,高兴得当时就挂到了墙上。这时候她宿舍的墙上已经又有了一张‘母与子’。那也是一次路过美术馆时,林凯给她买的。林凯还教她了一个办法。
告诉她如果照着操作,每次搬家取下来都不会损坏。德兰很佩服林凯的这些生活小知识。林凯开玩笑说:“你要是那时候上我课时多问几个问题,我还能多给你几分呢。”
他们也去过两次唐人街。尽管美国的唐人街对德兰来说并不陌生,但在这陌生的城市,她要跟着林凯才会去逛。跟着林凯去她才胆壮,跟着林凯去才有意思。那些她童年时代的好奇,现在他一一地给她讲明白了。德兰更感兴趣的还是听林凯讲更遥远的中国、东方的故事。
平时,在功课的重压之下,在枯燥的课本里,德兰难得有欢乐。鹤立鸡群的优秀成绩能给她自豪,却已经不能再给她以快乐。但她还是要用功的去争取,因为林凯说过。
和林凯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变得开朗,自然,快乐。她会施些小诡计想让林凯上当。当她中了林凯的圈套时她可以任性地向他施嗔。她可以问很傻的问题。
她也可以给很离奇的解释。她本来就是一个正在探索世界的女孩,而不仅仅是一个优等生。
和德兰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愉快,放松,自然。在他生活里,她是一个特殊的女孩。这个特殊不是因为她是他钟情的偶像,事实证明那样反而会使他自己很紧张、乏味、苦闷。她的特殊在于在她的身上,他能感到自己,有时觉得她就是他自己。
九月份,中国民族歌舞团来美访问,在城里有一场演出。林凯从联谊会买了两张票,请德兰看专业的中国民族歌舞。
那场演出,德兰看得很高兴。每个节目结束,她都热烈地鼓掌,并转头向林凯谈自己的评价。林凯也尽着自己的所知向她介绍。
在一个由《黄河大合唱》为旋律的舞蹈结束后,德兰告诉林凯:“这曲子很有点拉赫马尼诺夫的味道。”林凯介绍说:“你说得不错,这曲子的作者在苏联学习过,他受过俄国音乐的影响。”他顿了一顿,然后接着说:“不论有什么样的外国音乐影响,无论技巧如何表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曲子的灵魂是中国的。它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德兰咬着下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过后,学校中国人的圈子里流传着:“林凯泡上了一个ABC。”
(11)
林凯又该去给德兰搬家了。
德兰就要开始到各个医院去轮训。教学计划是每三个月换一个医院换一个专科。由于流动性的增强,她也有了自己的汽车。
尽管德兰现在不乏愿意替她出力搬家的男孩,但她都一一婉言谢绝了。她知道,搬家出力本身并不是一个美差,但对于她的追求者来说却是一种殊荣。她不愿把这种殊荣给林凯以外的别人。她也知道,对林凯来说,他不会把这当作一件公主的赏赐。这本来只是她的一件普通事情。
这间宿舍又恢复了两年多前的模样,不同的是纸箱都已整齐地用胶带封好。
林凯到的时候,德兰正站着跟一个高大的美国小伙子说着话。小伙子很英俊,深深的眼眶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端正的下巴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凹坑。
看着林凯进来,德兰伸手介绍道:“凯文,这是约翰,92届的。”说到这里,她笑着向约翰试探性地核实着:“对吗?”三个人都笑了。她的活泼一下改变了这陌生的空气。然后她又伸手向林凯:“约翰,这是凯文,我男朋友。”这是林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他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孩的问话:“德兰,你男朋友来了吗?”随即,门边侧露出一个脑袋,林凯认识那是德兰的同学珍尼。看见林凯,她调皮地一伸舌头,然后招呼了声“约翰”,她就消失了。林凯这才明白,自己是德兰的男朋友,这在德兰的同学里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由于多了一个约翰帮忙,这次装车速度很快。和上次一样,她那大白玩具熊依然不肯受委屈。
德兰抱着大玩具熊对约翰说:“非常谢谢你了,约翰。过去以后,凯文自己能处理这一切了。”说着,她也侧头向林凯试探性地核实着:“对吗?”
在那以后,德兰和林凯还是差不多一个月见一次面。随着一个个的实习期过去,德兰有越来越多的内容跟林凯谈。讲病人,讲医院,讲官僚机构,讲她终于接触到了的社会。
林凯发现,德兰谈到病人时候会很动情,而这在西式医疗训练中是应该避免的,因为这会影响到诊断的公正。为此,林凯提醒过她几次。看着德兰善良,富有同情心的样子,林凯自己也怀疑着她是否能做到。即使她能做到,压抑着善良的天性,林凯也不知道对她的职业是否就好。他们谈着医德上的同情心,医疗上的非情感化。谈着职业与感情的严格分离。谈着人与机器。谈着东方的医学,医术,医德。谈到了中庸,谈到了太极图阴阳两极高度的结合统一。林凯最后说:“这些只是法则。在现实中,只有智者才能运用自如而成为大圣。”
德兰远远地望着天边。
(12)
林凯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德兰讲了许多次她崇拜的三哥。
德兰的三哥杰夫来城里出差。他已经过了当‘住院医’炼狱般的考验,现在在南方的一所医院里供职放疗专科。
这天晚上,德兰就拉上林凯去和杰夫一道吃晚饭。
杰夫个子不高,胖胖的圆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仔细看下来,能发现他同德兰五官上一些细微的相像之处。他已经开始发胖。因为已是职业人士,他穿着西服。由于不是工作时间,他没有打领带。
这是一间日本餐馆,生意不是很好。门厅的灯笼上画着大肚子佛和武士,柜台的上方挂着长短不齐的红白纸条,上面用假名写着长短句。柜台里的案厨在熟练地片着生鱼。柜台前的酒吧凳上散散地坐着两个客人,边吃边看案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