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这个王所长……你难道不知道我杨涛是什么人,我大哥是谁?!”
“知道,我们知道得很呢,要不怎么会专门来找你?!”这女人的口气同样硬硬的,还带了一点儿讽刺味儿,说罢又嘿嘿地冷笑不止。
旁边的一个男警察便有点儿不耐烦起来,“王所长,这种东西,你跟他磨的个什么牙……少废话!走,有什么到派出所说去!”说罢,便猛地推杨涛一把。
“走就走,我还怕你们不成?到时候只怕你们吃不了兜着走,那就不要怪我杨涛不讲义气,没有给你们说清楚哇……”事到如此,又当着手下一拨儿弟兄们的面,杨涛也只好鼓鼓勇气,故意大声地说着,兀自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三
天蒙蒙亮,门力生就一骨碌爬起来,独自在宾馆门厅里了。
这宾馆刚刚落成,浓浓的喜庆气息溢满了整幢大楼,门厅的四周满是喜气洋洋的花篮、彩球和工艺品什么的。门力生一个一个浏览着,嘴里默念着京城里那大大小小恭贺单位的落款,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正中悬挂的那块镏金匾额上:雁云大酒楼。说颜体当然不像人家真正的颜体那样肥硕浑厚,说魏碑当然也不像人家地道的魏碑那样古拙滞重,但是只要稍稍懂那么一点儿书法,你就不能不承认这里面真还都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尤其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那么一种遒劲有力的大家气度,那么一种含而不露又似乎咄咄逼人的刚毅的力量,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毕竟,那是出自他门某人的手笔啊!门力生颇为自得地左看右看,实在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就兀自嘿嘿地笑出声来。
这是他们市驻京办事处鼓捣的第一个大项目,也是他们省在京城里兴建的第一个星级宾馆,是他们全市也是全省的骄傲和脸面啊。为了题一块够得上这个档次的匾额,市里那一伙人反反复复议论了好几天,有的主张请省委领导甚至中央领导,有的主张请京城里的名家大腕儿,正吵得不可开交,金山区的副书记陈见秋进来了,张口就说,你们这不是端着金碗讨饭吃吗?谁不知道我们门书记就是一笔好染,全国出名的书法家,什么颜肥柳瘦,什么真草隶篆,哪一样拿起来放不下去。我们自己的宾馆,自己不题却到外边请的个什么狗屁人物,那是有钱没处花,烧得你们难受怎么的?就这样当头一闷棍,大家便仿佛一下子都醒悟过来,立刻齐声喝彩,把矛头对准了他……他当时只好把这个多事的陈见秋骂了几句,颇不情愿地拿起笔来。
陈见秋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显得很精明,有时候说起话来又似乎有点儿没头没脑的,而且一点儿也不给别人留面子……不过这也许正是他的一个难得的优点,所以打心眼里说,门力生还是很喜欢他这个人的,在雁云全市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干部中,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没遮没挡瞎说八道了。即使像常务副市长杨波,虽然许多人都认为是门力生一手提拔起来的铁杆儿,但是在这位不苟言笑的一把手面前,也似乎从来都像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学生。
想到杨波,门力生立刻意识到,离开雁云已经十来天了,作为留守的杨波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汇报汇报,真是的!他摸摸口袋,似乎想掏手机的样子,这时就有一只手刚好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秘书小赵。
“好了,你给我要杨市长。”
电话很快拨通了。
“是杨波吧,我是门力生。怎么,你还没睡醒啊,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家里的事情还好吧……你说什么?省委要咱们报换届方案?”门力生说到这里,扭头看小赵一眼,小赵立刻乖觉地向院子里走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门力生依旧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省委也真是的,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郜市长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们市委有什么办法……况且换届还早得很嘛,现在报的个什么狗屁方案,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现在市委的几个书记都在北京,一切等我们回去再说吧!——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就能够拍板的拍板,能够处理的处理,不要等我们,也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反正现在就这样,郜市长成了那样,你就是主持政府工作的嘛。今年我们开局不错,前几个月一直在全省排名第一,决不能因为郜市长倒下了就慢慢落下来。今年全年下来,我们依然要保持全省第一,这一点非常重要,非常重要!我想,用不着多说,你一定比我也更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吧?”
杨波似乎还要说什么,门力生已经咔嚓关了手机。楼梯上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是柳成荫、金鑫俩副书记相跟着说说笑笑下楼来了。
不一会儿,雁云市的几十号人,已经在门力生书记的带领下,迎着薄薄的晨曦,向中国那个最神圣最令人景仰的地方驶去了。
正是不凉不热的初夏时节,清晨的京城还蒙在一层若有若无的岚霭中。一溜一溜的汽车,也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有生命的东西,表现得格外温顺、安详,不像白日里那样桀骜不驯地横冲直撞。大概是到南河沿一带了,在绿树掩映中露出隐约的红墙,红墙下还有一伙一伙的人们在打太极拳什么的。几天来,门力生也一直深陷在一种兴奋和昂扬之中。作为一个偏远小市,他们这几天在京城的表现实在是大手笔,说是轰动京华一点儿都不为过。雁云市在京老干部座谈会,光省军级以上的老干部就来了七八十位,齐刷刷坐了满满一礼堂,与他刚到雁门任职时的那一次完全不同,那种热烈的喜气洋洋的气氛仿佛要把整个礼堂都要掀起来了……老头子们都显得很激动,一个一个抢着发言,对于他主政雁门这些年的工作,一片发自内心的叫好声,有的老头儿还像年轻人似的拍着桌子拍着胸脯,一再表示要向省里领导反映大家的呼声,坚决让他再留下来,在雁门这个地方再干他三五年……雁云历史上就是中原与少数民族相互交融的一个过渡地区,在境内绵延数百里的内长城两边,几千年来金戈铁马,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知道造就了多少慷慨赴死、大义凛然的热血男儿,这种特殊的民情民风一直到靡丽温婉的现代都没有消弭。比如在上个世纪的那个血腥的战争年代,这里就涌现出一大批各领风骚若干年的风云人物。当然,随着时间和历史的洗刷涤荡,这些人有的变成了一撮泥土,有的变成了阶下囚,有的很自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也有的至今还在世界各地流浪漂泊,只有一小部分最幸运的坐在了这个大礼堂里。作为整个座谈会的中心,门力生满脸谦恭的微笑,逐个扫视着这些残存的幸运者们,心里不禁暗笑道,你们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大权在握的时候啊,向省委领导反映,多轻巧啊!况且你们哪里知道,现在的我也早已经不是前几年的我了,我已经五十八了,什么再干三五年,即使提拔到省里也早不指望了,只要能安安全全退下来就谢天谢地……
座谈会一结束,紧接着是“二人台”晋京汇演。在雁云这个民风剽悍、慷慨悲歌的地方,一男一女对唱的“二人台”地方小戏,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不论男女老少、不论田间炕头,到处都飘荡着那么一股浓浓的酸菜黄酒味儿,人人都能够张开嘴巴吼上那么两嗓子。听一些专家们引经据典,最起码从明万历年间开始,这种东西就在本地民间广泛流传开了。几百年下来,一些历经千锤百炼的经典剧目,比如《走西口》《闹元宵》什么的,不仅深受本地人喜爱,而且搬上屏幕、拍成胶片,在全国都受到了经久不衰的热烈欢迎……对于这个东西的名头,门力生虽然早就有所耳闻了,但是真正让他感动并下决心进行扶持,却是在近几年的一次招商会上。那是有关旅游开发的一个招商项目洽谈会,邀请的都是国内外名气甚大的一些旅游文化产业巨头名流。为了敬好专门请来的这一尊尊神,柳成荫他们作了细致入微的精心准备,连每个房间上几种水果每种水果上几个多大个儿的都进行了专门研究,至于晚上的夜生活也考虑得无微不至,现在社会流行的那些个新鲜玩意儿,比如什么洗头呀泡脚呀桑拿呀按摩呀的都有。谁知道这些人来了以后,对于这一切都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惟独对一场戏曲联欢晚会上的几个“二人台”片段赞不绝口,鼓掌声不断,一下子好像都吃上什么兴奋剂了,一直到第二天开会,话题的中心依然是这个内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一个老头子还不住地感慨:你们这些人哪,其实还是在管中窥豹哩!远的不说,即使和十几年前比,现在这已经算是幼儿园一级的了,那时候的那一批演员,那时候的那么一种表演,才算是真正的艺术享受啊!不论谁看了都一辈子难以忘怀。尤其是有个叫钟丽什么的女演员,那身段那扮相那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和似乎能穿透心灵的唱腔,真是令人终生难忘啊……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挥手,一直到散会还不忘向他打听这个钟丽什么的下落。也许是受了这一次的启发,在以后的日子里,再听那一曲又一曲的“二人台”对唱,门力生便真听出一些味儿了,它是那样的缠绵悱恻、凄凄切切,又是那样的慷慨苍凉、激越高亢,就像是本地人最喜欢喝的那种又甜又辣的老黄酒一样,越品越有味儿,没有多少年岁月的沉淀是根本酿造不出来的……门力生决心在自己的任期内开展一场大规模的文化抢救运动。一晃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趁着来京城举办大型招商活动签字仪式,他们把这支精心打造的文化队伍也拉到了北京,并一口气在首都大剧院连演了一周时间。看着那每天人头攒动的热烈场面,听着场内场外的许多陌生人满嘴都是“二人台”“雁云”这样的字眼,作为一个地方的最高长官,门力生心里那个美哟,真比当年来走马上任的时候还要兴奋哩……
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大气魄,什么是大动作,来我这里看看就全明白了!在我门力生主政的这七八年时间里,小小的一向默默无闻的雁门,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啊!真的是一年一个大动作,一年一个大变化,不仅在他们那个偏远省,就是放眼全国那都是并不多见啊!就像今天他们要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这个招商项目签字仪式,几个引进项目的合同总投资达到了将近一百个亿,如果到时候真的落实了,雁云在全省的位置那就还要大大地前进一个位次,一跃而成为全国举足轻重的一个新兴工业重镇……只恐怕到那个时候,真正来到这里邀功请赏的就不知道是哪一个后来者了……
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关系吧,这些日子以来,门力生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想到这个“将来”的问题,而且一想到这些就有点儿莫名其妙地惆怅甚至伤感,特别是在倒霉的郜市长倒下后的这些日子里。
唉,老郜啊老郜,一向勤勤恳恳、少言寡语的老郜,多年来就像一个影子一样生活在他门力生高大的背影里,从来也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一丁点儿,这样的好搭档真可以说是上天特意为他门力生安排的,怎么说倒就轰然一下倒下来,这是不是造物主对他这些年来风光无限的一种有意的惩罚呢?
想到这些,门力生突然觉得眼前有点儿模糊起来。这是怎么了,像他这样以手段强硬著称的铁腕人物,难道也真的有点儿儿女情长起来?笑话!好在正在这个尴尬的时候,车队已经来到了人民大会堂高大的台阶前,车上的人们都站起来,目送着让他先下。门力生轻轻地摇一摇头,又立刻恢复了在多少人心目中已经固定了的那个不苟言笑的严肃形象。等下了车,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缓而又坚定地登上那一长溜高大的台阶,门力生忍不住停下来。他扭转身,举目环视这全世界最开阔的广场、这亿万人心目中最神圣最庄严的地方,一种发自内心的豪迈、激动和圣洁的情感便油然而生,使他突然产生了一片与他这样的年龄很不相称的热血沸腾般的澎湃感……
整整一个上午,他依然被这样一种澎湃感激励着。没有疲惫没有委顿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他热情如火,他兴奋莫名,他举止得当挥洒自如,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面对那么多的高层领导那么多的陌生人那么多的麦克风和闪光灯,他觉得自己充满力量一往无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伟大的不知道疲倦的跋涉者,正带领着历经苦难的雁门人爬上一座高高的山,身后是几百万双充满渴望和希冀的眼睛,而眼前则已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开阔地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整个仪式结束了,他开始和每一位来宾热烈握手——咦,一个瘦小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