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并接受任命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沃恩。那时沃恩远远地站在国旗下,背对着他们沉默不语,对这面正在发生的历史性的一幕毫无兴趣。宣誓完毕后,总统给他们俩做了介绍。
“这是切斯特·沃恩,国务卿;这是赫尔曼·戴维,合众国总统。”
戴维伸出手去,但又放了下来,因为沃恩没有动,仍背他而立。最让他奇怪的事是,当他要向沃恩打招呼时,总统竟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制止了他,就像一个仆人怕打扰一个他深深尊敬的主人专心思考而制止一名冒失来访者那样。过了好几秒钟,沃恩才慢慢转过头来。
“这是赫尔曼·戴维,我想你以前认识他的。”总统又重复了一遍,听那口气,看那神情,仿佛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古怪孩子。
沃恩转过身来时,眼睛仍看着别的地方,只是总统话音落后,才正眼看了戴维一下,然后,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头都没微微点一下,就又转过身去背他而立了。就是在刚才,戴维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双眼睛有很深的眼窝,也有很重的眉毛,这使眼睛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两个阴冷的水潭,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活物。即使是这样,戴维仍能感到沃恩的目光,那目光就像那两个深水潭中伸出的一双湿乎乎凉冰冰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当沃恩转过身去后,他那双深藏的眼睛反射了一下日光灯的光芒,那一瞬间戴维看到了两团冷光的爆炸……
戴维有一种对于权力的第六感。作为国务卿的沃恩比作为总统的他先到了椭圆办公室,以及办公室中所发生的虽然细微但仍没有逃过戴维眼睛的一切,使他有些不安。最使他耿耿于怀的是,沃恩拥有组织内阁的绝对权力。尽管宪法中规定了国务卿的这种权力,但过去的国务卿却是由现任总统而不是前总统指定的。另外,前总统反复强调国务卿的这项权力,戴维总觉得有些不正常。
在进入白宫后,戴维尽可能避免同沃恩直接接触,好在后者大部分时间呆在詹金斯山上的国会大厦中,他们的联系大部分通过电话进行。亚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个人时曾这样说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欢他的样子。”当别人反驳说一个人是不能为自己的样子负责时,林肯说:“不,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为他的样子负责。”虽然沃恩年仅十三岁,但戴维仍觉得他应该为自己的样子负责。对沃恩的经历他知道得不多,其实谁都知道得不多,这在美国是不正常的:大人们在的时候,每一个高层领导者的经历都被选民背得滚瓜烂熟。白宫和国会中以前认识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维只是听联邦储蓄委员会主席谈起过他,那个女孩儿告诉戴维,她父亲曾带那个怪孩子去过她家。她父亲是哈佛大学的教授,父亲告诉她沃恩是一个在社会学和史学方面智力超常的孩子。这很使戴维费解,神童他见过不少,听说过的更多,他有好几个获得威斯汀豪斯奖学金的朋友,但那全部是在自然科学和艺术领域,他从未听说过社会学和史学方面的神童。社会学同自然科学不一样,仅凭智力在这个领域中并不能有所建树,社会学需要研究它的人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对现实社会全角度的深刻观察;史学也一样,没有现实社会生活经验的孩子,很难对历史有一个立体感,而这种立体感正是一个史学研究者所不可少的。而这些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得到的东西,沃恩怎么会有呢?
但戴维毕竟是一个务实的孩子,他知道,同国务卿的关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决定克制住自己的厌恶和恐惧(后一种感觉是他不愿承认的),到沃恩的住处去看他一次。他知道沃恩全天都把自己埋在文件和书籍中,除了万不得已很少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在夜里也在自己的办公室中看书,回去很晚,所以戴维十点以后才去。
沃恩的住处在第16街北段,这里是华盛顿特区的最北端,这个地区叫黄金海岸和谢泼德公园。这里过去一度是犹太人的居住区,后来居住的多是在政府和律师事务所做事的黑人中产阶级。在快到华盛顿下城的地方,有一大片未经装修的公寓大楼,这里是华盛顿被遗忘的角落之一,虽不像东南面的安纳柯斯蒂亚那么贫穷破旧,但大人时代的犯罪率和毒品买卖也不少。沃恩就在这里的一幢公寓大楼里。
戴维的敲门声换来了沃恩一句冰冷的话:“门开着。”他小心地推开门,好像看到了一个旧书贮藏室。在一个暗淡的白炽灯的光亮下,到处是书,但没有任何书架,其他的东西,像桌子椅子之类都没有,书都乱堆在地上,把地板全盖住了。这里甚至连床都没有,只有一条毛毯铺在一堆稍加平整的书上。戴维走不进去,地上的书使他没法下脚。他远远地看了看那些书,除英文书籍外,勉强看出还有许多法文和德文著作,甚至有破旧的拉丁文著作。他正好踏住的一本书是西塞罗的《罗马史》,往前点是《君主论》,作者名被另一本书盖住了,那本书是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还有让·雅克·塞尔旺的《世界面临挑战》、T·N·杜伊的《武器和战争的演变》、小阿瑟·施莱辛的《民主党史》、康德的《判断力批判》、K·N·斯皮琴科的《政治和军事地理学》、亨利·基辛格的《选择的必要》……
沃恩刚才是坐在一堆书上,戴维推门时他站了起来并向门口走来。戴维看到他把一个透明的东西从左臂上拔下来,那是一支细小的注射器,沃恩似乎并不在乎被总统看见,他站在戴维面前时右手仍拿着那支注射器。
“你吸毒?”戴维问。
沃恩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中伸出的无形怪手又向戴维伸过来。戴维有些害怕,他向四周看看,希望有个人,但这幢楼中空荡荡的,大人们不在后这样的空楼有很多。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必须容忍我。”沃恩说。
“容忍一个吸毒的国务卿?”
“是的。”
“为什么?”
“为美国。”
在沃恩那达斯·瓦德式的眼睛逼视下,戴维屈服了。他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别处,结束了同沃恩的对视。
“我请你吃饭。”戴维说。
“去白宫?”
“是的。”
沃恩点了点头,向外做了个手式,两个人向楼下走去。在沃恩关上房门之前,戴维最后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书和那条毛毯外,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地球仪,那东西放在门这边的墙角,所以戴维刚才没有看见。它比沃恩还高,地球仪的支架是两个雕刻精美的希腊女神,一个是战神和智慧之神雅典娜,一个是能预言未来的卡桑德拉,她们共同举着那个大大的地球。
总统和国务卿在白宫红厅中共进晚餐,这里是白宫的四大会客厅之一,原来是第一夫人用于接待来宾和举行小型宴会的地方。幽暗的灯光照着四壁绣有金黄色旋涡状图案的榴红色斜纹织锦缎,加上那个哥特式红木书橱和壁炉架上的两个十八世纪的烛台,使这里显得古老而神秘。
两个孩子坐在壁炉对面的那张大理石台面小圆桌旁吃饭。这是白宫收藏物中最精美的家具,用红木和各种果树制成,桌面镶着一块洁白的大理石,镀金的青铜女人头像俯视着桌上那瓶苏格兰威士忌。沃恩很少吃饭,只是喝酒,他很快地喝完一杯又一杯,不到十分钟,那瓶酒几乎空了。戴维只好又拿出两瓶,沃恩仍以同样的速度喝着,酒精对他似乎不起作用。
“能说说你的爸爸妈妈吗?”戴维小心地问。
“我没见过他们。”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从哪儿来?”
“赫文岛。”
两人再也没说话,沉默地喝着吃着。戴维猛然回味起沃恩后一句回答,打了一个寒战。赫文岛是纽约附近的一个小岛,那里有一个可怕的婴儿坟场,那些被吸毒的母亲抛弃了的私生子的尸体都集中在那里。
“你难道是说……”他问沃恩。
“是的。”
“你是说,你被装在果品箱里扔在那儿?”
“我当时没那么大个儿,装我的是一只鞋盒,据说那天一下扔了八个,我是惟一活着的。”
沃恩说这些的时候泰然自若。
“拾你的那个人是谁?”
“他的名字我知道十几个,但没有一个是真名,他用各种很独特的方法把海洛因运进来。”
“我……我以为你是在书房中长大的呢。”
“也对,那就是一个很大的书房,金钱和血就是书页。”
“贝纳!”戴维叫道。
叫贝纳的金发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她是白宫办公室主任,漂亮得像个玩具娃娃。
“多开些灯。”
“可……以前第一夫人招待客人时就是这么黑的,要是客人再高贵些,她干脆点蜡烛!”小主任不服气地说。
“我是总统,不是第一夫人,你当然更不是,我讨厌这昏暗的灯光!”戴维没好气地说。
贝纳一气之下把所有的灯全打开了,包括一个拍照时才用的强光灯,红厅中的墙壁和地毯反射着耀眼的红光。戴维觉得好受多了,但他仍不敢正眼看沃恩。现在,戴维只希望这顿晚餐赶快结束。
壁炉上那个法国总统樊尚·奥里奥尔在1952年赠送的镀金青铜时钟,奏出了美妙动听的田园曲,告诉两个孩子已是深夜了。沃恩起身告辞,戴维说要送他回家,他不想让这个小怪物在白宫过夜。
总统的林肯轿车沿着静静的16大街行驶,戴维亲自开车,他没有让那个司机兼保卫特工的男孩子同自己一起来。一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车驶到高大的林肯纪念堂前时,沃恩做了个手势,戴维把车停下了。停车后他后悔起来,我是总统,为什么要听他一个手势?戴维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他所没有的力量。
林肯白色的坐像在夜色中朦胧地出现在他们上方,小总统看着雕像的头部,他希望林肯也看着他,但那位一百多年前的伟人一动不动地平视前方,注视着倒影池对面刺破夜空的华盛顿纪念碑,还有大草坪尽头的国会大厦。
戴维很不自然地说:“他死的时候,陆军部长斯坦顿说:现在,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我相信我们死的时候也会有人说这句话的!”
沃恩对总统的话没做回答,只是唤了一声:“戴维。”
“嗯?”戴维很惊奇,这是沃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这之前总是称他总统先生。
沃恩居然笑了一下,这之前戴维以为他不会笑的。接着,他说出了一个使总统措手不及的问题:“美国是什么?”
要是别人提这个问题无疑会使戴维恼火,但沃恩的发问却使他不得不转动脑子。是啊,美国是什么呢?美国就是迪斯尼乐园,美国就是超级商场和麦克唐纳快餐店,美国是成百上千种冰淇淋和千篇一律的热狗汉堡包,是西部牛仔的皮夹克和左轮枪,是登月火箭和航天飞机,是橄榄球和霹雳舞,是曼哈顿的摩天楼森林和得克萨斯到处是怪山的沙漠,是驴象图案下两党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但最后,戴维发现自己头脑中的美国像一大块打碎的彩画玻璃,斑斓而散乱,他茫然地看着沃恩。
“还有你幼年时的印象吗?”沃恩又飞快地转了个话题,一般的孩子很难跟上他的思维速度,“在你四岁以前,家里的一切在你的眼中是什么?冰箱是冰箱吗?电视机是电视机吗?汽车是汽车吗?草坪是草坪吗?还有草坪上的那台割草机,看起来像什么?”
戴维的小脑瓜飞快地转动着,仍是一片迷茫:“你是说……”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跟我来。”沃恩顾自走去,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承认总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脑袋,但这只是从一般标准来讲,从他的标准,这孩子的迟钝令人难以忍受。
“那你告诉我美国是什么?!”戴维追上去大声问。
“美国是一件大玩具。”
沃恩的声音不高,但比起戴维的声音来,它似乎在大厅中产生了更多的回荡。小总统呆立在林肯像的背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虽一时不能完全理解沃恩的话,但敏锐地感觉到了它的深度,他说:
“可是直到现在,孩子们还是把美国看做一个国家的,现在,国家正在像大人时代一样平稳地运行着,这就是一个证明。”
“但惯性正在消失,孩子们正在从大人们的催眠中醒来,他们很快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并惊喜地发现这个大玩具。”
“然后怎么样?他们玩吗?玩美国吗?”戴维问,同时对自己的想法很吃惊。
“他们还能做什么。”沃恩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