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指认一个学生劫犯。
原来这个初中生在前天也就是四号下午一点不到的时候,从海司附近的补课老师家里出来,刚要去取停在弄堂里的自行车,一个高年级男生便冲过来将他推倒在地,然后骑走了车子。这个初中生是第一次遇到抢劫,虽然之前也听同学说起过附近流氓混混的恶行,但真的自己遇上时也吓得不轻,根本不敢喊人。
不过非常奇怪的是,抢车人在上车之前对他讲了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借你的车用用,开学后到XX中学边的弄堂里去找!”
假如这只是句谎话倒也罢了,问题是初中生还真的就在对方说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车子,于是报警,然后在这所学校一个班一个班地指认过来。
现在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能追上那辆公交车了。
当那个初中生在我们学校进行着毫无前途的罪犯指认时,我正躺在家里养病,半梦半醒。我梦到还是在那家音像店里,我跟丢了巫梦易,她却忽然出现在我背后,我只能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肩膀和半张死气沉沉的脸,还有背后传来的异常冰冷的嗓音,并且每个字都咬得特别重:林——博——恪?
当我猛然醒来时,发现家里就我一个人,母亲已经去单位上班(她们请假的话扣钱会很厉害)。我看看钟,发现早就过了学校的午休时间,明白此刻巫梦易和王丰应该已经成了绝命鸳鸯,螃蜞肯定在教导处那间阴暗的办公室里施展自己的独特才华。
而龙虾,现在应该正准备上我们班下午第一节地理课。很遗憾我不能去听他的课,但我却清晰地记得前天晚上发病前我在电话里向他汇报完之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讲:你表现得很好,下礼拜回来上课时会有一份礼物给你。
是的,我表现得很好,我有我应得的奖赏,我尽到了作为一名尾巴的职责,我赶在马超麟回来之前完成了任务。此刻我太太平平地躺在温暖的床上,尽管病还没好,却觉得所有的事情终于开始朝着美好的一面发展了。
而有关尾巴林博恪的一切劫难,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二季 变节预习】
第七章 早恋的天堂
战国时期伟大的思想家孟子小时候肯定没有早恋过,但他妈还是带着他搬了三次家,最终落户在私塾边上,其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幸好那时候私塾不收女生,否则,孟母大概也会像王丰的老娘一样让儿子赶紧转学。
王丰转学是在他早恋落网之后第三天,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他有个强迫症外加神经过敏的母亲,她在得知不孝子早恋后顿感世界末日来临,并以最快的速度托人介绍了一所据说女生质量相当差劲的普高。
那一年《侏罗纪公园2》正好全球上映,但王丰到了新学校之后估计连买盗版VCD的钱都能省了。
王丰本人当然是不肯转学的,在那三天里努力学习贯彻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精神,据说还差点绝食。然而一切逃不过宿命,第三天王母依旧来学校办理最后的转学手续,并且像那个年代的很多父母一样越俎代庖地行使了子女的权利,在转学文件上代儿子签好了名。王丰像只豹子般一路冲到学籍办公室想要夺过那份文件,却被母亲拉到了外面的走廊上,然后便是一下接一下的响亮耳光。
耳光过后,世界归于寂静。
据说,这是王母在王丰初中毕业后第一次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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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二月九日,下半学年开始后第五天,学校迎来了第一百二十六周年校庆。其实学校究竟有多少岁了并不重要,普通学生关心的只是这一天能不能放假。
答案是:当然不。
恰恰相反,学校领导倒是一直头疼学校今年升学率的问题。从春节前的期末考试情况来看,这群学生的成绩堪忧:尖子生还是那一批,并且始终优秀:但原本居中的那个群体的成绩明显下滑,几乎无法和三年前的前辈同日而话——至于这其中的原因,高层都心知肚明。
损失一个尖子生,学校只是少一个进入著名重点大学的活广告,而损失十个中等偏上的学生,可就等于在升学率上损失一大块。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作为对于尾巴立功的奖赏,我被破格选进学生会组织部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们学校学生会的作风总是保守而顽固,如果你高一时没能进去,那你以后也没多大可能进去,除非里面的
部长和干事一夜之间都死光了。
但凡事皆有例外,比如宣传部的干事巫梦易因为早恋而被革职,这就开了一个口子。学生会发现自己的队伍不再纯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期末考试里成绩下滑幅度过大的干事全部革职,然后填充了一批新人进去。
所以如果没有早恋的瘟疫,我可能永远也拿不到这张学生会干事的聘书。
这便是龙虾在电话里说的礼物。
当然,进入学生会只是一个开始,我真正想要的绝不是只有这一点点。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优秀的尾巴必须像马超麟那样“血债累累”,方能得到最高的奖励。
下半学年开始后,新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百二十六周年校庆结束后第三天的中午,我在拥挤不堪的食堂里排队打饭。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扭过头,还以为是哪个同班同学想要从我这里插队,却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然后大脑一片空白,但嘴角已经下意识地弯了起来。
拍我的这个人叫班磊,我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
当年我所熟悉的班磊还没有现在这么高的个子,大概也就一米七不到,戴着低度数的塑料框眼镜,穿蓝底白条的线裤。我们结识于初中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我从专供骑车学生进出的侧门进学校,门口站了个一脸严肃的中年女子,我以为是查自行车牌的,就不以为然地继续走,却被她严厉地叫住了。
原来这个女人是学生处主任,类似现在螃蟆的角色。而她喝住我的原因是这所“盛产”小流氓的学校有一个狗屁倒灶的校规:在学校见到师长要主动问好,尤其是一早进学校的时候。而“师长”的定义就是这里所有看上去超过二十岁且飞扬跋扈的成年男女。
我还没来得及向她解释我是第一天来上学,主任就把手往边上一指:那边站着去,十分钟。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墙角里已经站了个和我同样倒霉的家伙——班磊。于是初中生涯的第一天早晨,我们在学校的侧门口比肩而立,一脸猪肝色,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学生走进学校——其中不乏漂亮的女孩,她们看到我们时脸上都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这十分钟的光景令我们郁闷不已,并狠狠地记住了这个可能是更年期提前的学生处主任。也是在这十分钟里,我们这两个一起罚站的倒霉蛋成了彼此在这所初中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初二那年班磊转学去了浦东,我们才失去了联系。
现在,由于父母的工作调动,班磊又搬回了浦西。他再度站到了我面前,只是当初我们还一样高的个子,现在已经形成了落差。青春期的荷尔蒙像魔术师般将他的身高拔到了一米八,而我长到了一米七五之后就徘徊不前。并且班磊的体重并未随着身高增长,显得瘦了,头发也留长了,一身运动服,脚上的耐克鞋看起来新买不久。
今天是班磊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可谓举目无亲,在熙熙攘攘的食堂里能够重逢故交实在是上天的恩赐。我们像因为战乱而分离的家人重聚那样情绪激动。班磊看了一眼窗口前的长龙,讲今天别吃食堂了,走,出去吃,我请客!
这是我进入高中以来头一次下馆子吃午饭。班磊叫了四个热菜,外加一瓶啤酒。我说未成年人好像不能喝酒,而且我等下回去还要开班长会议。班磊不勉强,说行,等哪个周末我们专门出来喝酒——两年多没见了吧?你过得怎么样?都当班长了?
我说只是代理的而已,这所学校竞争多压力大,不像我们初中那时候。
班磊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上海牌香烟。见我目光讶异,他熟稔地把一支烟在桌上轻敲几下,道:半年前刚学会的,偶尔抽着好玩——你不会去告密吧?
我抿抿嘴角,讲:当然不会,不过这所学校情况复杂,老师的眼线很多,你千万小心。
这天中午我们吃了很久,班长会议我险些迟到。
高二3班班长南蕙依旧喜欢坐在靠门的地方,见我最后杀到,头也不抬地向我打招呼,延续了以往的讽刺风格:林班长又迟到了,是不是进了组织部有些高兴得晕了头?
话说完她忽然微微抬起头,鼻翼耸动:你抽烟了?
我一怔,讲:别提了,刚才上厕所的时候有个老师在隔壁小间抽烟,又不好说什么。
这次会议并非例会,而是临时召开的,关于下礼拜区领导来学校视察的事情,虚头八脑的东西讲完之后很快就散会了。但接下来还有学生会的部门小会。南蕙在学习部,我在组织部,正好同路。见边上没什么人,我轻声问:过两天就是情人节,这次你们有得忙了吧?
她知道我是指情人节的信件和贺卡检查,回答说:你们尾巴也不会得闲的,学校新来了十几个转校生,上头批示要加紧控制。
我闻言色变。
班磊就在这批转校生里。
今天中午在吃饭的时候,我还装作有意无意地司了他一句:对了,你那个女朋友怎么样了?
当初在初中的时候,班磊就是有女友的,或者严谨地说,和一两个女孩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既然当年他还比较矮胖的时候就已经能追到女孩,现在的他又高又瘦眉清目秀,家境富裕会打篮球,自然更是早恋的高危群体,难免成为尾巴的重点目标。
班磊抖落一段烟灰,讲早就分手了,现在连她长什么样都忘记掉了。我点点头,也判断不出来是真是假,但还是提醒了他一句:听说现在早恋抓得很紧,尤其是重点中学。他哈哈一笑,讲:什么恋爱不恋爱,那帮大人小孩都是吃饱了撑的。当时我跟着笑笑,不再多言,埋头吃菜。
此刻我站在行政楼的走廊里,对着南蕙和她带来的内部消息目瞪口呆:新来的学生?你们才截获了多少他们的信件?怎么确定名单?
南蕙看了我一眼,把眼镜往鼻尖上推了推:你这是在刺探机密么?
我语塞,换来她的嘴角一抿:这次期末考试大家都考得不好,上面很担忧,所以转校生无需信件线索。
我说上头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累死我们么?再说,他们来这所学校三天都不到!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学习部会议室的门口,南蒽一只手搭在门把上,难得地对我回眸一笑,只是笑容诡异:对,那就欢迎他们来到早恋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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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磊其实有女朋友。
距离我们学校不到五公里的地方有一所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市级重点。附中的校服极具特色,是模仿水手制服而成,冬黑夏白,从背后看去领子宛如一块方巾,在外面浩浩泱泱的健生牌里显得鹤立鸡群。
班磊的女友就在这所附中念书,具体年级不详,鉴于校服的特征,我给她取的代号就叫“水手服”。
我发现水手服的存在时,班磊已经转学来我们学校整整一周。和他重逢聚餐的第二天一早,尾巴成员果然就接到了上面的指示,从转校生里选取了一批目标,而班磊毫无悬念地成为黑名单上首当其冲的一员。
我和他回家的方向大致接近,所以龙虾把他和另一个人的材料给我挑选。我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选了别人。我想过,哪怕哪天班磊真的早恋落网,我也不愿意是我告的密,因为我答应过不会出卖他,无论是恋爱还是抽烟,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东西。
但事与愿违,我拿到那份资料还没翻开看几页,龙虾就发现了问题:班磊是骑车来上学的,他现在手头上空闲的尾巴都不会骑车;相反,我现在负责的这个目标坐公交车上下学,而我本人却是“骑兵”。接下来就是一场悲剧,龙虾把我手上的目标资料换了一换,然后见我脸色灰白,问:有什么困难么?
我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希望这小子骑车不会太快。
说罢我翻开资料,上面是班磊初中时的报名照,五官和脸型我再熟悉不过,边上则用红色铅笔标注了三个大字:“帕斯卡”。
真是个糟糕的代号。①
①布莱士·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散文家,逝世时仅三十九岁。
当帕斯卡的尾巴并不是什么很有难度的事情,班磊骑车速度不快,也没有回头观察的警惕性。
他所在的高二1班和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