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笑,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薄薄的嘴唇宛如被刀划开一条口子:听说你最近活儿干得不错啊,差点让人抓个正着,害得龙老师被请到行政楼去跟领导解释情况。
我脸色陡变。我一直以为上头不知道这件事情,原来,龙虾还是扛下来了。
马超麟扫了眼周围,见没什么人,压低声音:你好像到现在连一对人都没抓住过,我觉得既然没有两把刷子,就不要在我们这里混,否则还害了我们,何苦呢?嗯?
我说:你真走运,我刚才把汤都喝完了。
马超麟毫无惧色:就算有,谅你也不敢。我妈说学校最近在制定新一批的学费全免的学生名单,你可是热门人选,所以最好悠着点儿,别让老师和你妈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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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麟把话说到了点子上,我再怎么对他恨之入骨,在钱的面前却依旧气短。虽然我到现在的学费都是半免,但依旧是个负担。
私底下,我的确羡慕他有那样的母亲:大学毕业,重点高中的资深财务管理人员,有学校最准确的内部消息,子女考高中还有分数优惠政策。而且她很较真,不像其他老师让自己的子女打擦边球,在饭菜质量更好的教工食堂用餐,而是让马超麟跟普通学生吃在一起。
很难理解这样的妈妈会有这样的儿子。
尽管如此,我从没有嫌弃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
她是个伟大的女人,和我一样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勤俭持家。
我还记得,当初龙虾第一次以地理老师之外的身份见我,向我挑明有尾巴这么一个组织,并且正在招收成员。我那时纯洁无瑕,觉得这样做实在不太好,便婉拒了。
而且那个时候,我还沉浸在校门口的黑板报公告《助人为乐五干部》带来的美妙幻觉里。那是一次去森林公园的学校春游,有个男生不小心掉进河里,很快被救了上来。因为天冷,落水者浑身湿透,不换衣服的话肯定要冻出肺炎,在场的几个干部脱下自己的衣物给他换上。当时我也在场,贡献了一条棉毛裤。可能我妈在它上面打的补丁太多了点儿,显得有些不堪入目,连落水的男生接过去时都怔了一小下。事后我们五个干部的名字在校门口的黑板报宣传栏里出现了一个礼拜。我一度以为这会让我的校园生活得到哪怕一丝的改善,但事实却是没有。我依旧是个默默无闻的劳动委员,落水的学生后来看到我也形同陌路。更可悲的是,因为棉毛裤上的补丁,我还获得了新外号:“补丁程序”。
就在拒绝龙虾的当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在楼道里遇到了隔壁女邻居下楼买菜,她很惊异地看看我说你今天回来很早嘛,快点上去吧,你们家今天又有人来要债了,还大吵大闹的。
我闻言大惊,一改刚才有气无力的步伐,紧憋着一口气冲到了四楼。
父亲死的时候欠下了亲戚和朋友几笔债,这几年里母亲陆陆续续还掉了一些,但距离全部偿清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因此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家就会有债主上门,客气点的就坐几分钟,无非扯扯我爸生前和他们的交情,暗示早日还钱;不客气的就无理取闹,把我和我妈当作发泄对象。
但这次大吵大闹的人似乎不光是嘴上说说,因为当我赶回去时,发现家里一些瓶瓶罐罐被打碎了,桌子椅子也似乎被移动过,更可悲的是,我们家唯一值点钱的电视机也没了踪影,原本的电视机柜子上此刻空落落的,让人看了怪不习惯的——尽管它只有十四寸大小,并且颜色失真。
显然那个要债的人有点饥不择食,为了抵债把它给搬走了,现场应该还有过一番争夺,因为我发现我妈的衣服下摆都歪了,额角的头发也乱了。她此刻正蹲在地上收拾打碎的热水瓶碎片,手背上还留着两道红色的抓痕。见我提着书包愣在那里,她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讲:你爸的同事来过了……
我“哦”了一声,却还在看那个电视机柜。她捕捉到我的眼神,就没再说话,而是拿着簸箕往门口走去,说:我这就去做饭——噢对了,那台录音机我没让他们拿走,你要拿来听英语磁带的,平时你不用的时候就放在床底下吧,省得积灰。
我听完又“哦”了一声,在屋子里环顾一圈,终于在衣橱后面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台录音机,便把它拖了出来。
这台录音机还是当初我爸一个到国外出差回来的朋友送的,我记得他把它拿回家时曾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你要好好念书,以后也考大学,然后出国,总之,成绩一定要好。
但他活着的时候没有料到一点,那就是当他的儿子终于进入区重点中学之后,发现成绩好的人比比皆是,比毛驴身上的跳蚤还多,而学校里有限的高考优惠政策,诸如“加分考试”的资格等等,只给那些成绩优秀、工作职务较高、履历出众的“尖子”。想要从这里出人头地,光凭成绩好是没用的。所以,有些事情就是要靠自己争取才会有结果,而龙虾说的那句话也不无道理:如果觉得你付出的和所得不相符合,那也许是成功之前的时间问题。
翌日,我主动去找龙虾。
从那天开始,林博恪虽然是一个家里连电视机和座机电话都没有的中学生,但同时也成为了一名尾巴。屈辱给我带来了空前强大的决心,那就是既然我能够从龙虾那里获得另一重身份,就不会轻易放弃它——哪怕不择手段,即便困难重重。
我发誓。
第四章 自己人才最危险
1
生活之所以奇妙,是因为它总是充满突如其来的变化,宛如更年期妇女的情绪状态。
和马超麟在食堂恶言往来之后的第二天,陈琛依旧没有来上学。到了上午第三节课前,班主任才在临时班会上宣布说,陈琛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突发,昨天住院抢救,目前状况稳定,但是要过段时间才能回学校。
在他病休期间,班长的职务由我来代理。
是的你没看错,由我,班级劳动委员林博恪代行班长职务。
班主任宣布这个人事安排时,下面自然一片哗然。
我们班主任平时在班干部的调动上自说自话惯了,降你撤你没商量,升你提你自然也不商量,甚至连事先的招呼都不打,导致我班上下十几号干部在之后的两节课里不断走神郁闷不已。
不过班级里一直戏弄我的那帮人很快反应了过来。中午我吃完饭回来,就发现自己的课桌上被人用白雪修正液写了三个大大的字:
“你不配!!!!!!”
我的同桌依旧是活死人风格,对这件事情一问三不知,说他那时去上厕所了。
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没完全从一步登天的状况中反应过来。一直到午休时学校广播通知“高二各班班长开会,会议重要请勿迟到”,我都没意识到那请勿迟到的人里我也算一个,结果真的迟到了。
等我拿着本子和笔赶到行政楼五楼的小会议室时,各班的头头脑脑都已落座。我瞥到靠近门口处还有一个空座位,便悄悄坐了过去,结果发现身边的人竟然是高二3班的南蕙。
其实撇开南蕙的另一重身份,光就班级来说,我们的关系也是微妙的。高二3班在我们7班的下一层楼,所以平时很少打照面。但高二年级的2、 3、 5、 7四个班级在学习成绩上向来竞争激烈,有“四巨头”之称,也被另外四个二流班级戏称为“针尖、麦芒、王八、绿豆”。因此尽管都是龙虾的手下,但此刻我和南蕙不经意间有了种美苏领导人碰头的感觉。
剪刀小组组长看了我一眼,继续做着会议笔录,嘴里却轻声道:恭喜啊,林班长。
看她毫无诧异的表情,显然是早就知道我的“升迁”。我尴尬地笑笑: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南蕙却没和我来虚情假意的客套:我是不敢指教你,只是请你以后不要再犯低级错误,枉费龙老师对你的栽培和提拔。
我诧异:龙老师?
南蕙停止笔记,瞥了眼正在台上浑然忘我口沫横飞的开会老师,反问我:这所学校有几个劳动委员能一步登天代理班长职务的?你真的相信我们学校会有这样的奇迹么,林同学?
一切都是龙虾的安排。
我说:龙老师又需要我了?
南蕙说:我们学校最近出了个长期捐款的女老师,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那个老师最近是我们学校的红人,因为坚持将每个月工资的一半捐给希望小学,被人爆料出来后一直在接受报纸和电台采访。南蕙的暗示很简单,既然这个老师是我们学校新的英雄,那么那个见义勇为的王丰就属于过去时,学校的舆论宣传方面不再需要他,暂停跟踪的禁令便会相应解除。
又轮到我上场了。
南蕙却不紧不慢地给我泼了盆冷水:你别激动得太早,因为你上次表现不好,龙老师正在考虑这次要给你配个搭档。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为了防止成员有横向接触、知道对方的真实信息,尾巴小组的成员总是单独行动,这是极少打破的惯例。当然,两两合作也不是没有,但前提是两名成员本来就知道对方的身份。想到这里我不禁头皮一麻,因为整个小组里我唯一知道真实身份的就两个人:眼前的南蕙,和……
3班女班长看到我铁青的脸色:想来你也猜到了。
我说:不行,死也不跟他合作。
南蕙的反问直接而犀利,毫不留情:不合作那就只能单干了,不过,一个从未成功过、差点暴露自己的二年级尾巴,和一个功绩累累经验丰富的高三尾巴,你说龙老师会选谁?
接下来是足足好几分钟沉默,然后被南蕙打破:对了,你知道未来的新搭档患有酒精过敏么?
这个问题显然很莫名其妙。这时会议也快结束了,各班班长都在整理东西。她却不急,而是用一根手指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镜:据说他高二的时候上化学实验课,同桌不小心打翻了酒精灯,结果边上的马超麟肿得像个气球一样,连着两天没来上学。
我明白了她的用意,虽然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机会,但还是有些犹豫:这样行么?万一被龙老师知道了……他常常告诫我们,都是自己人,不该……
南蕙很无情地开导我:你代替了陈琛的位置,怎么脑子也像他一样蠢了?自己人,才最可怕。
2
我们学校的食堂在每日一汤方面可谓不思进取缺乏创新,五天的汤类我们都可以倒背如流:周一胡椒酸辣汤,周二青菜豆腐汤,周三榨菜蛋汤(蛋花少得可怜),周四番茄蛋汤(蛋花会同比减少百分之二十),周五刷锅水汤。
它们就像一年的四个季节那样准确地出现在食堂的汤锅里,几乎从不变化。
马超麟似乎很喜欢周一的酸辣汤,每次都会吃两到三碗,这我没在食堂吃几次就立刻发现了。于是星期天的晚上,我用一支旧钢笔的芯子汲了点我们家用来烧菜的红星二锅头带到学校。
翌日中午,在食堂就餐之后不到十五分钟,高三政治班的马超麟同学就因为酒精过敏症发作而被紧急送进了医院。据目击者称,他当时“浑身上下肿得像个熟透的柿子”。
由于这次过敏比较严重,他恐怕要在医院里待上四五天左右。
没人知道一向小心的马超麟是怎么会过敏发作的,也没有人知道那天中午在食堂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一个生活小常识是:胡椒酸辣汤的气味能够极好地掩盖住酒精的味道。
对于马超麟的紧急住院,除了他妈之外,学校里最感到遗憾的人就要数龙虾。手下一员大将遭此意外,导致他的计划受到阻挠。当时他手下其他尾巴都各自有任务在身,所以他终于还是只能把任务单独交给我。
现在,没人能跟我抢功了。
更幸运的事情还在后头。
也就在马超麟同学因为酒精过敏送医院的当天下午第三节体锻课,全年级四百多号人在室内室外的运动场上给自己找乐子。王丰照旧在足球场上踢球,结果不小心让人从背后飞铲倒地,导致脚踝骨受伤,痛苦得在地上直打滚,两个班级的男生由此引发了一场介于推搡和殴打之间的小规模冲突。
可对我来说,这却是幸运女神露出微笑的一刻。
当时我对球场上发生的冲突毫无兴趣,只想远离麻烦(闹得最凶的几个笨蛋肯定会为此领受处分),慢慢独自走回教学楼。我知道我们班几个学习尖子女生现在肯定正躲在教室里抓紧写作业。
谁知刚走到二楼走廊,就看到一个女生一脸慌张地朝楼梯口跑去。我看着她跑步的身影,忽然潜意识里执勤班成员的身份被激发出来,对她喊了声:同学,不要在走廊里奔跑!
对方怔了怔,停止了跑步,甚至还扭头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我以为劝告起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