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学校准备继续值勤,才发现空前的危机已经降临到了身上。
我们学校的值勤证规格样式统一,不写编号也不写学校名称,给其他学校的人捡到根本无法辨认出来。但假如是王丰捡到那可就不一样了,何况一个月前他们3班刚刚轮完值勤周,这块牌子应该再熟悉不过。
龙虾说过,尾巴的第一原则是保密,绝不能暴露自己。
我那时还不能确定证件是不是给王丰捡走了,但可能性很大。如果我是个二百五一样的傻男生,对此不屑一顾,那么万一他拿着这块牌子在我们7班挨个看过来的话,我可就嫌疑重大了。况且王丰应该比我早回学校,因为他在追丢我之后肯定直接回来,而我还要确认安全之后再回去拿车。
我直奔班主任办公室,问她有没有多出来的值勤证。
班主任眼睛朝我一瞪,说:我哪有多出来的证件?对了你跟下面的人说一下,弄丢了值勤证要赔偿的啊,两块钱一张!上次其他班级就有人丢过——还有,这些语文作业本你拿回去交给课代表,让她下午上课前发下去。
这老娘们当然不能理解现在压根不是两块钱的问题。我抱着那叠本子转身往楼上走去,现在似乎只能找龙虾帮忙了。但是我到了那里却发现门锁着,里面没人,不知道这唯一的救星做什么去了。
该死!
我咬咬牙,想绝不能坐以待毙。现在唯一比较保险的办法就是赶快回教室,拿别人的值勤证顶替一下。这也许看起来很卑鄙很下流,但关键时刻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面对王丰和小偷搏斗时是这样,现在亦然。
我刚走到操场上,就看见作为执勤班长在四处巡查的陈琛,顿时两眼冒光,问他这里有没有多出来的证件,我急着有用。他说没有,不过可以先把自己的借给我。我连忙谢绝他的好意,又急匆匆地走了。
虽然陈琛没帮上我的忙,但他的出现启发我想起了一个最好的人选,就是陈琛的同桌。这个人负责早上车库的值勤,平时都把值勤证丢在课桌里,甚至也不带回家,而他中午一般都会去文体楼的乒乓房打球。
又是乒乓房,又是偷。历史的车轮转得真勤,这么快就转回来了。
然而刚走到我们班那层楼,就发现王丰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正一脸冷峻和肃然地靠在门边上,明目张胆地观察着进进出出的学生。
在此之前我从未在这个热爱运动的大男孩脸上看到这样可怕的表情,好像是锯子刻在岩石上的作品,并且还浇上了硫酸。他拦住每一个胸口没有值勤证的同学,口气生硬地问他们是不是掉了牌子。但每个人都令他失望地从口袋里拿出自己清白无辜的证明。
王丰带着狐疑的脸色放过他们,然后继续等在那里,另一只手拳头紧握,并且不忘四下张望,然后就往我所在的楼梯方向看过来。
但他没看见我。
在刚发现王丰扭头的一刹那,我已经闪身躲到了楼道拐角的后面,然后背靠墙壁。在那一瞬间我相信自己都瞥见了他手里攥着的一个长方形物件。
怎么办?
我咽下一口口水,确定他刚才应该没看见我,在心里又默数了四五秒钟,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将身体往走廊方向挪动,想要再次窥探一二。
但我的眉角刚刚接近墙角的边缘,最外面的胳膊肘就被人用力拉了一下,整个身体又退回到了墙壁后面。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我的下意识反应居然是用力稳住手里的那一大沓该死的本子,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矮小女生出现在眼前。
她戴着偏厚的眼镜,冷冷地看着我的狼狈相,将一张值勤证摆在那叠本子的最上面,同时嗓音压低道:
林博恪,没有比你更蠢的尾巴了。
第三章 剪刀小组
1
关键时刻忽然出现的这个女生叫南蕙,王丰他们高三3班的班长,同时也是尾巴小组的一员,只不过她所负责的那个环节不是跟踪,却是检查私人通信。而她们这种身份则被称为“剪刀”。
一九九六年,手机尚未在校园出现,电脑也不普及,在家煲电话粥容易被父母喝止,所以不同学校间的学生多靠信件交流。除了情书这种最直接的证据外,学生们往往会在普通的通信中对自己学校的早恋状况提到一二,尤其是当事人的具体身份等等,这些蛛丝马迹能够有效帮助尾巴精确锁定跟踪目标。
由于事关重大,龙虾把这份工作交给了南蕙等两三个最可靠也最细心的女生干部,并且一切都以最隐秘的方式操作(我也是后来慢慢才知道的):
每天上午邮局至少给学校送来二三十封学生私人信件。邮递员一离开,门卫室的人就会打电话给龙虾,让他将私人信件悉数取走。这些信件要等到当天放学之后,在龙虾那间反锁了的办公室里,南蕙她们用化学老师秘密提供的特殊药剂小心化掉封口的胶水和浆糊,把里面的信件细读一遍,将可疑的字句摘抄下来备案,然后再把信放回去重新黏合封口。龙虾将检查过的信件存放在安全的地方,翌日一早再悄悄交还给门卫室,放入各班的信件筐中。
有鉴于此,这所学校的学生收到私人信件都会比正常时间多一天。而假如是周五就该到的信,则要等到下星期一。但整天待在学校里念书的学生们很少会去注意这个,何况信封上的邮戳也只有进邮局的时间。
事实证明,截查私信的确是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很多平时无法轻易发现的线索和讯息都被南蕙她们截获(当然其中也不乏完全是捕风捉影的长舌妇交流),然后上报给龙虾,再由龙虾向尾巴们下达跟踪指令。
正因为南蕙隐藏得这么深,也因为她是龙虾真正的心腹,所以对我的尾巴身份和我今天中午的跟踪行动也了若指掌。但当她发现和自己一个班的王丰怒气冲冲地回到学校,同时手上还攥着那么一张值勤证件时,长期检查信件而培养出推理能力的南蕙立刻明白我的跟踪出了差错。
更叫人啼笑皆非的是,王丰这个傻瓜居然还过来请教自己的班长,问她这是不是自己学校的东西。南蕙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的确是,一等到王丰离开就直奔龙虾办公室却扑了空。
不过幸运的是,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令人相信的是,南蕙同学在回教室的路上捡到了我们班不知哪个大笨蛋掉落在地的值勤证,于是立刻赶过来,要在有史以来最蠢的尾巴林博恪回到教室自投罗网之前找到他。
接下来就是瞒天过海了。
那天我们学校最失望的人可能要数王丰。他在我们教室门口待了许久,最后万分沮丧地发现唯一一个没戴值勤证的执勤员是一个身高仅一米五八、体重不足八十斤、脸色苍白的瘦弱女生。这种女生王丰用一条腿跳着跑都能追上,显然不是今天中午跟踪他之后又逃脱的那家伙。
天不亡我。
2
因为中午跟踪王丰时险些暴露了我自己,因此“马可尼”行动被龙虾勒令全面停止。虽然从王丰自己的角度说,他顶多怀疑自己的赌球行为被学校里的人盯上了,而不是早恋方面出了问题,更不会料到学校里存在着这么一个复杂而专业的跟踪小组。但龙虾是一个小心惯了的人,何况学校高层并不允许这段插曲——要是连他们也知道了,恐怕连龙虾也会倒霉。
这段时间里,南蕙也很紧张。和王丰身处同一个班级,她分外小心而仔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就是为了防止他将手中的值勤证这个证据公布出去。但毕竟王丰心里有鬼,终究没有勇气这么做,在学校里表现得很低调,连中午之后的踢球活动也时断时续,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至于我,由于行事鲁莽和经验不足,被暂停了一切活动权限:没有跟踪任务,并且如果没有指令,不得擅自前往“地理兴趣小组活动室”。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尾巴小组还是会把我召唤回去。因为在这所一千二百多人的学校里,拥有地下恋情的可疑分子太多了,而愿意为学校刺探和跟踪他们的人实在太少了,大约也就十五个人左右,刚刚突破百分之一的比率。
被“停职”之后的第三天,我们班上午第四节正好是龙虾的课。之前他发地理作业本总是分组传下,但今天他却边讲课边走下来,亲自把它们放到学生的课桌上。我拿到自己的本子时立刻觉得异样,悄悄一翻,赫然发现在某页有一大张用透明胶粘着的学校食堂饭票,上面的小方格都还没剪开。
要说明的是,父亲过世之后留下了一大笔债务,家里的经济条件十分困难,所以我的学费才享受了半免待遇。进了高中之后,我从不花钱在学校食堂就餐,每天都像我妈一样带着家里的剩菜剩饭和馒头咸菜。当其他人挤在食堂里吃着热饭菜时,我就独自躲在西楼天台上独享“家”肴。而自从当了尾巴之后,跟踪任务导致体力消耗不少,但我的营养补充依旧只有这点,还要分散用于每天夜里弄到十一点的作业功课。
龙虾不愧是尾巴小组的领导者,对这些情况也能察觉。
后来我仔细数了一下,这些饭票正好够我吃到这个月底。但在当时我立刻合上了本子转身去看龙虾,他却毫无异样,一边说着阿巴拉契亚山脉和安第斯山脉的情况一边走回讲台。
那节课我走神良久,结束后我连忙到走廊上叫住他。
龙虾转身看看我,神情严肃而自然:“林博恪呵,你这次的地理作业不算很好,但看得出来你很用心。以后有的是机会证明自己,学习上要跟紧,但也要注意身体,知道么?”
当时走廊上有不少学生经过,我不可能像龙虾那样语带双关地说话,只能点点头。
龙虾的嘴角往上扬了一下,便转身离去,我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轻轻捏紧了那张食堂饭票,犹豫了几秒钟,朝他离开的方向微微躬了下身。
从那之后,龙虾每个月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悄悄地送给我饭票。
3
尽管我现在中午能吃到一荤两素的热饭菜,但随之而来的,是会遇到一些我不想遇到的人。
比如高三政治班的马超麟。
尾巴小组成立已有快两年的时间。最初的成员不过三四人,后来才慢慢扩大了队伍,并增设了剪刀小组。这最早的几个元老成员如今都飞黄腾达,均为班长和学生会部长级别,有一个还做到了副主席,并且大多享受着奖学金和优秀学生的称号。故而尾巴小组都以他们为榜样和楷模。
马超麟就是这批元老之一,虽然由于升到高三而退居二线,但依旧是龙虾的得力助手,担负着向其他成员传递消息和命令的责任。不过跟那些怀着功利目的的尾巴不同,马超麟的母亲是我们学校的行政管理人员,他属于高级教工子女,本来就能享受到一些软性福利。干上尾巴这一行,完全是出于他的“兴趣爱好”,说白了,就是变态的窥私癖。
当年我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跟踪学校篮球队一个代号为“安培”的中锋。本来我已经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就是他某天放学后在礼品店买了一条Hello Kitty的围巾。但忽然马超麟出现了,说最近学校篮球队有重要比赛任务,上面指示暂停跟踪,等比赛结束了再说。
马超麟是元老级前辈,他的话我自然深信不疑。谁知两天过后,安培就因为早恋问题到螃蜞那里去喝茶了。我这时才反应过来马超麟是假传圣旨,龙虾压根没下令暂停跟踪,是他出于享受抓获情侣的快感而抢夺我的战果。
为了这件事我和马超麟大吵了一顿,大家都把话说得很难听。马超麟和我们班那些排挤我的原班人马的一大区别就是,他总是很直率,说话带着赤裸裸的歧视,说我是一个三流初中出来的人,按理脑子应该更加活络一些,我要是有他一半聪明,早半个星期就把安培拿下了。
最后这件事情还是不了了之,因为马超麟毕竟是功绩卓著的元老,母亲又是那样的背景,龙虾只是让他下不为例,就算了。但在那之后我们每次在学校里偶然遇到,都是横眉冷对。
现在在学校食堂,又增添了仇人相见的机会。
有了饭票之后,平时我都和陈琛一起吃饭,但那天他正好请病假没来学校,我孤身一人,就去得比较晚。结果同样来得很晚的马超麟看到了我,便眉毛扬扬走了过来,居高临下语带讥讽:哟,林博恪,现在日子好过了啊,以前都没怎么看到你来学校食堂吃饭。
我放下筷子,讲:因为学校饭菜质量好啊,可惜,现在没胃口了。
他笑笑,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薄薄的嘴唇宛如被刀划开一条口子:听说你最近活儿干得不错啊,差点让人抓个正着,害得龙老师被请到行政楼去跟领导解释情况。
我脸色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