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天离家出走了。
3
周日,归心似箭,总嫌火车没能开到飞机的速度。
回到家时已经是快中午,我把行李一扔就又出发了,对母亲说学校有急事。我先到公用电话房打了个电话到班磊家,他外婆接的,说班磊还是没找到,他父母现在都在外面寻找。
班磊是我们出发去杭州那天,也就是星期五出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并一度发展到和父亲动手。第二天一早他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却没有去学校。他们班主任打电话来问,唯一留守在家的外婆这才发现外孙的枕头下面有一封离家出走的告知函。
由于事发到现在已过四十八小时,班磊父母报警了,却仍无音讯和线索。
但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
青民路231弄,水手服就住在这个小区。
前几次我做班磊的尾巴时,好几次跟着他送水手服回家,但都只跟到这个小区的门口,所以不清楚她家具体在哪栋楼,但这足以让我守株待兔,等候水手服的出现或者归来。班磊是个未成年的高中生,身上的钱也有限,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远走高飞,出走后第一个要找的自然就是关系最亲密也是最隐秘的人。
下午两点,水手服果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穿着便装,手里提着一袋大概是吃的东西。她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存在,出小区后无知无觉地往东走了三条大马路,然后进了一家不起眼的招待所。
约摸一小时之后她两手空空地出来了,我则进了招待所,骗前台接待员说我找我表哥班磊,应该是礼拜五入住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高高瘦瘦的。那个年代宾馆住宿还没有什么身份证全国联网系统,况且这种小招待所为了牟利往往不看住客的有效证件。接待员听完我的形容就说那人住在207。
听到我的声音,门里面的班磊闷了许久,拉开门缝,发现外面就我一人,才放我进去,但门还没关上就忙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房间里电视在放港剧,并且弥漫着一股烟昧,我咳嗽了几下,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道:通过你的小女朋友。
在接下去的半个小时里,我把很多东西都告诉了班磊:尾巴,跟踪,告密,代班长和学生会职务的由来,水手服(没说第三者的存在),包庇,但没涉及尾巴小组的具体细节和人物。
在此期间班磊坐在床上连续抽掉了小半包烟,眼睛睁得老大,除了插问几句,一言不发。等我说完这个神话般的故事,他的嗓子已经被连绵不绝的香烟弄得嘶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
我很愧疚,但没有退让:我也没想到你会离家出走。
班磊自嘲道:看来我们都长大了。
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不想读没用的书,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外地,去寻找自己的梦想。
什么?!
班磊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朝圣者般的表情:你从来没有想过,走出现在的世界,“生活在别处”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如果不是我明白班磊现在的状况,还会以为说这话的人是疯子:别傻了,能走到哪去?我们还是要读书,还是要高考的。
他知道和我说不通这些“道理”,便摆摆手,讲:你走吧,你我就当丝毫也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我说:晚了,我从你外婆那里要了你父亲的传呼机号码,如果你不跟我走,我一出这个门就会联系他,然后告诉他关于你女友的事情。
班磊脑门发青:你……
对。我说:我是不要脸,我是喜欢告密,我就是个尾巴。
班磊的脑子也转得很快:你没想过这么一来,你之前对我的包庇都白费了,你的那些“业绩”也会就此一笔勾销么?
我点点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做傻事毁掉自己——所以,要么你跟我一起在这个笼子里幸存,要么,就一起被毁掉。
4
周日下午五点半,离家出走五十三个小时的高中生班磊忽然主动现身回到了家中,他父母还以为是老天显灵让儿子回心转意。
当然,班磊还是免不了差点让父亲暴打,不过幸好被母亲和外婆中途拦截下来。
第二天他回到学校,周遭的一切还是那般平静,或者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他离家出走的消息班主任一直压着,所以其他学生都不知道。至于学校管理层内部,反倒没有给班磊什么处分,生怕刺激了这小孩又导致他离家出走,到时候要是引来了电视台或者报社什么的就完蛋了。何况班磊对外宣称自己出走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所以出去散散心”,而不是“义无反顾地去追求梦想中的自由”,学校除了让心理辅导老师跟他谈话之外,也就不好再多计较什么。
同时这天也是星期一,又有混合体育课,还是和班磊他们班级一起上。但我们总是刻意避开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
因为我们之间该说的都已经说光了。
当时在招待所的207房间,我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班磊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中带着疲惫讲:怪不得来了这所学校之后,我总觉得你怪怪的,有时候好像故意躲着我,原来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我摇摇头:你是尾巴的目标,我不能让他们发现你我关系密切。
班磊:对,我还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包庇,我早就被别的王八蛋举报早恋了——跟我说说他们会怎么处置被抓到的学生,浸猪笼?嗯?还是女生课桌上立一块“淫乱牌坊”,男生戴个高帽子游街?
我避开他的嘲笑:知道你成绩为什么差么?就是因为她。
他又拿出一支烟放进嘴里,含糊地道:你跟那群老师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了。
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班磊停住点火的动作,瞥了我一眼,神色冰冷:以后可就难说了。
班磊重现江湖之后,和水手服的来往并没有丝毫改变,一如既往。
尾巴小组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家出走而怀疑我的报告,因为那天说服班磊同意回家之后,我告诉他说把身上的钱包、眼镜、手表乃至名牌外套统统扔掉,这样就能造成证据来支撑这么一个假象:班磊离家的两天里没有找任何人联络,拿着仅有的那点钱流浪街头,晚上就睡在通宵营业的公共洗澡房,结呆身上值钱的财物都被小偷偷走了。
龙虾他们果然相信了这个说法,一个谈恋爱的学生离家出走后是不可能不去找自己的恋人的,更不会窘迫到最后衣衫褴褛地狼狈回家。至于我和他曾经在同一个初中念过书的事实,因为我们当时不在一个班级,所以并没有明显证据来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我。
作为尾巴,我救不了别人,但至少我能救班磊。
但班磊对我费尽心机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显得多么感动,他只是向我承诺尾巴的事情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水手服。
对这个承诺,我亳不怀疑,因为这是我们彼此间的最后一次互助。当时班磊对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忆犹新:林博恪,我和我女人的事情欠了你很大一个情,你的秘密我不说,只是从此往后……
只是从此往后,他和我,无论校园内外,都将形同陌路。
我听完,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捏住了把手却没有转动。我刚才一走进班磊的房间时,就发现他的床铺很凌乱,枕头也扔到了地上。鉴于水手服在这个房间曾经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间跨度长达一小时,而且班磊现在只披着一件衬衫,扣子也没扣全,我不得不往最坏最深入的地方去猜想他们现在的关系程度。但我此刻的身份已经不是他的好友,所以终究没有多嘴,把水手服的“奸情”压在了喉咙口。
身后的班磊察觉到我的古怪,一边穿衣整理东西一边问:还有什么事么?
我清清喉咙口,讲:以后少抽点烟。
言罢,出门,滚蛋。
5
暗中保全了班磊之后,新的尾巴任务下来,跟踪老相识“拉瓦锡”。
剪刀小组破译出了那串号码的两种可能性,但却没有按照我所想象的笨办法以惊人的毅力一条一条查阅手头的学生电话号码汇总,而是动用了最新式的科技武器——电脑。
一九九七年的时候,托比尔·盖茨的福,中学电脑课的内容从只能开机关机、输入DOS命令或者Fox语言有了质的飞跃,虽然后来叱咤风云的Windows98操作系统还要足足一年才能面世,但学校电脑的Word软件已经足够处理查阅号码这样的小事情。
另外,插句题外话,也是在这一年,中国出现了第一家网吧,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让游戏机房老板们眼红不已,纷纷改行,更让那些曾经强烈抵制学生去游戏机房的教育工作者们觉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真乃世风日下矣。
但在此之前,电脑还是成为尾巴小组手中的利器,南蕙查出这个号码属于我校高三年级某女生,资料表明,她和拉瓦锡曾在同一所少年宫学习手风琴。摆在今天,这会是一部校园爱情小说的情节,而且还是姐弟恋的桥段,放在第五代或者第六代导演的剧本镜头里,场景大概如下:在温馨的少年宫教室内,在悠扬的琴声里,一个青春期少男和一个花季少女在旋律中传递着彼此的情愫……
但回到现实,对那时的尾巴来说,这是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线索,只有瞎子和弱智才会放过他们。而且因为女方嫌疑人正在读高三,学校不介入都不行。
就这么简单。
三天后,我的目标拉瓦锡落网,高三女生则被他们年级组长请去作语重心长的恳谈。
而我,却几乎夜夜失眠,一进入梦乡,场景就是初一那年的秋冬,在初中的那个煤渣跑道操场上,体育课男生测验一千米长跑,三个班级的男生一起测,其中就有班磊他们班。
我从小体质就弱,短跑凑合,扔实心球勉强及格,长跑太考验耐力,对我而言是道难关。那次测验也不例外,两百五十米的跑道,我跑第二圈时就已经落在队伍最后面了,属于名副其实的“尾巴”。
就在我以为自己无法继续苟延残喘快要死在跑道上的时候,一直领先在前面的班磊放慢速度等我过来,然后并肩而行,暗中推着我加速。
我们体育老师也知道我的情况,并没有为难这种作弊行为,我比及格线晚了三秒抵达,也被他篡改成刚好达标。这固然可喜可贺,只是班磊因为我也是六十分,影响了体育总分,并进一步拉低了学期末的德智体美劳总评分,与优秀学生的三百元奖学金失之交臂。
再后来,那个心地善良的体育老师调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一嘴烟臭的虐待狂。班磊第二次帮我长跑作弊时被这厮一把抓住,接着就是一个耳光,然后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年纪轻轻胆子不小,当我是瞎子么?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班磊那时候的叛逆心理还没像今天这么强,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那时他还是个个头不高的初一学生,不会还嘴。那个老师骂得来劲,说你这么喜欢帮他跑,那好,你干吗不背着他跑?
一直保持沉默的班磊忽然开腔了:我要是背着他跑一千米,你算我们两个都及格?
那老师也是犟种,从心底里歧视这个毛头小子:及格算什么?六分钟以内跑完,都给你们九十分!
这浑球说话这么有底气是有原因的:我们的初中很差,男生调皮顽劣,不少人和外面的混混小流氓有交情,一般的老师都管不住他们,所以彪悍的体育老师一直是学校管理方面的中流砥柱,工资低,威望高,有时性子急了,出手打学生几个耳光或者踹一脚也没人追究,而且,那时候师长们普遍认为体罚学生有助于培养他们的“健康”人格。
而这也意味着,只要这个虐待狂遵守诺言,就算给我们一百分也不会有人抗议。
我虽然体质差,却信奉男子汉理当顶天立地,像战场上的伤员那样被人背着跑,成何体统?但我刚一抗议,班磊就先列了我一眼,说你不上来我就背别人去。这一刻我才明白,他其实是对这所学校的生活忍耐到了极限,现在终于借势爆发了出来。
已经不仅仅是及格不及格的问题。
于是那天的体育课上就出现了班磊背着我跑步的奇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模仿战争电影里英雄人物救助挂彩战友的情景。跑完第一圈的时候我就想下来,但班磊咬着牙关说你现在下来我前面这一圈都白跑了,你也会不及格——给我在上面老实待着!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四圈,共花去了六分四十七秒,最后我和班磊都得了七十分。这来之不易的七十分导致班磊咳嗽了整整一个春天,刚下跑道时更是上气不接下气。我用身上仅有的两块钱飞奔到小卖部买了瓶橘子汽水给他,他喝了两口就“哇”的吐了一地,然后用力抓住我搀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