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点点头:“我和她相遇、相识的每一个细节,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我们在一起相处了近两年,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充满了阳光。她喜欢吃我炸的臭豆腐,我就每天都炸给她吃,后来我们还一起炸给其他人吃,我们的摊点前总是能吸引很多的食客,这使得我们非常有成就感,每天都很快乐。”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那确实是一种幸福。”姜山不禁听得有些神往,不过他随即又话锋一转,“这种幸福使你把自己的抱负都抛在脑后了吗?”
“不,其实那时候我也经常向小琼提起自己要做名厨的梦想。每到这时,小琼就会在我面前撒娇,让我再多陪她一阵。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了大厨,两人在一起炸臭豆腐的日子就结束了,而这种快乐甜蜜的生活实在让我不忍舍弃,所以我实现梦想的日期便一次一次地被拖延了下去。”
“可你终究还是来到了北京。当年你横扫京城,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吧?”姜山猜测道。
“不错。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此前的一个星期,小琼突然提出要嫁给我。”
听到这话,凌永生禁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当时他和沈飞、小琼的关系都很好,可关于这件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沈飞看着凌永生,略带歉意地一笑,说:“当时是我让小琼瞒着你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以一个菜头的身份娶回自己所爱的女孩。我告诉小琼,我要先成为天下第一名厨,然后再回来娶她。”
徐丽婕手托着腮,专注地听着,她已经隐隐猜到故事下面将发生什么。
只听沈飞继续说道:“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我的目标,我决定直接去北京,挑战京城的名厨。小琼曾试图说服我留下,等娶完她以后再走。可我那时决心已定,我要用自己的功成名就来作为送给爱人的新婚礼物。小琼见我如此坚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我临走前,她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在北京成功之后再打开观看。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向酒楼请了假就急匆匆地赶往北京去了。”
“我还记得你当时请假的理由是回老家探亲。”徐叔回忆道,“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我到北京之后的事情,你们也大概知道了。一个月内,我与京城各大酒楼的名厨们展开较量。”说到这里,沈飞看了眼姜山,“最后一战,就是和你父亲进行的。”
姜山点点头:“嗯,我父亲,包括整个京城厨界都是一败涂地,‘一刀鲜’的声名震动了北京,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当时确实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名厨了。”
“天下第一名厨,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那一刻,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喊出来。可当我如约打开那封信时,心情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沈飞略顿了顿,然后淡然地一笑,接着说道,“那封信我一直保留着。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年,但信中的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
“那信中的内容,方便说吗?”徐丽婕试着问道。
“沈飞,祝贺你获得了成功,真希望能和你一块分享这份喜悦,我想,这肯定也是你现在最大的愿望吧。
“对不起啊,这个愿望很可能无法实现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瞒着你的,不过我真的不愿意在我们快乐的日子里蒙上任何阴霾。
“那天我说让你马上娶我,你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但我是认真的。我患有先天性的家族病,这种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下个月十一日我将进行一次决定自己命运的移植手术,这次手术会有很大的危险性,医生告诉我,以前成功的案例不到三分之一。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获得新生,不管怎样,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也许我还没有手术,还等得及你回来娶我;也许我已经获得了新生,正在筹划我们未来的美丽生活;也许,也许,我已经再也无法看见你了……”
沈飞娓娓而言,将那封信完全复述了一遍。徐丽婕和凌永生早已知道小琼的结局,此时得知其中的细节,仍不免动容。其余众人则都是一脸愕然的表情。
姜山忽然想起什么,说道:“11日?那正是你和我父亲进行比试的当天。”
沈飞点点头:“我看完信后,一刻不停地赶回了扬州,在医院中正巧赶上小琼从手术室中出来,她没有等到见我最后一面。”
“什么?”姜山似乎难以接受这种故事结局,“那个女孩……她就这样走了?”
“是的。”沈飞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众人一片默然,都沉浸在了这个忧伤的故事里。
可沈飞的话还没有说完。
“在北京,我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目标。当时我叱咤厨界,风光无限。可是当一切过去之后,最让我怀恋和回味的,还是和小琼在一起炸臭豆腐的平淡时光。不过人总有个毛病,都会向往那些没有经历过的波澜壮阔的生活,而不知道珍惜已经拥有的快乐。就像这做菜,‘大味必淡’的古语已传了几千年,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品出这‘淡’的好处呢?”说着,沈飞轻轻拿起筷子,从土钵中夹出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地品尝着。
沈飞话语中显然包含着极深的道理,众人听完,脸色都是一凛。却听沈飞此时又趁热打铁地说道:“乾隆爷在位数十年,尝遍了天下的珍奇美味,到最后值得回味的,却是这道极为平淡的青菜烩豆腐。姜山,你先祖当时身为总领御厨,又怎能体会到乾隆爷退下皇位后那种历尽沧桑、尝遍百味的心境?就是我自己,如果没有经历小琼离去的痛苦,恐怕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烟花三月’的真谛,也不会明白真正属于我的快乐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众人反复咀嚼着沈飞的这几句话,心情各有不同。良久之后,姜山轻叹一声:“原来这‘烟花三月’不是一道菜,而是一种人生。”
沈飞笑了笑:“这句话,你只说对了一半。‘烟花三月’既是菜,也是人生,菜和人生原本就是相通的。就像这‘大味必淡’四个字,既是做菜的道理,也是做人的道理一样。”
姜山神情恍然:“‘烟花三月’这道菜,不理解的人不屑于提及,理解的人又没有胜负争斗之心,不愿提及,难怪这秘密能保守两百多年。”
沈飞看着姜山:“这样的一道菜,你现在能做得出吗?”
姜山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做不出,我输了。”
尾声
“至于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能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复归之际,人书俱老。”
这是悬挂在“片石山房”门墙上的那段话。它描绘的虽然是书法艺术,但其中蕴含的哲理却足以隐喻人生。“险绝”与“平正”之间的辩证关系亦可适用于一切艺术。
烹饪也是一门艺术。“大味必淡”四个字不就是对这段话的最好浓缩吗?
遗憾的是,世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即使明白,也不见得能做到。
沈飞曾在“片石山房”外点过姜山,但对方没能领悟。
这并不是因为姜山的悟性不够。要真正达到最高的境界,光有悟性是不行的,你还必须去经历很多事情。
所以,姜山最终还是败了,他还没有尽览险绝,又怎么能够复归平正呢?
至少他还不可能像沈飞一样,在街头给别人炸臭豆腐。
那一场风波结束之后,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烟花三月”的牌匾仍然挂在“一笑天”的大堂中。
徐叔和凌永生守住了“一笑天”的名楼声誉。
姜山和徐丽婕去了火车站,晚上会有一列开往北京的火车。
最让沈飞高兴的,是他又可以摆摊炸自己的臭豆腐了,而且他的生意,似乎比以前更好。
不过当他晚上收摊回到酒楼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凌永生本来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一见到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飞哥,你可算回来了。店里的客人早就等不及了。”说着,他递过厚厚的一叠下菜单:“这些都点名要吃你做的‘烟花三月’呢。”
沈飞挠挠脑袋,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沈飞一口气做了二十六份“烟花三月”,当最后一份做完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伸个懒腰,懒懒地问道:“小凌子,现在该让我休息一会儿了吧?”
凌永生却苦着脸,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烦恼:“飞哥,外面有个客人,非得让你亲自端过去。”
“什么?”沈飞咧着嘴,几乎要跳起来了,“谁呀?这么臭屁,你还不帮我拍死他?”
凌永生一脸的无辜:“这个客人我可没办法,连师父都治不了他,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当沈飞看到那个客人时,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难缠的家伙。
此刻,这个家伙正在稚声稚气却又一本正经地教训站在他身旁的徐叔:“徐老板,你去问问飞哥,是不是出了名,就不认朋友了?”
除了浪浪,还会是谁呢?
沈飞从身后捏住了他的脖子:“好小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浪浪“咯咯”一笑,闪身跳下座位,向门口边跑边喊:“徐阿姨,徐阿姨,飞哥又欺负我啦。”
沈飞嘿嘿一笑:“徐阿姨早就上火车啦,今天看谁还来救你。”
眼看沈飞就要追上浪浪,忽然前方一双手伸出,把浪浪抱了起来。
来人正是“早就上火车”的徐丽婕。
沈飞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大小姐?”
跟在他身后的徐叔和凌永生则是满脸诧异。徐叔甚至揉了揉眼睛:“你……你没有走?”
“这个城市,这个酒楼,终究有我难以割舍的东西、难以割舍的人,我不想失去!”徐丽婕看着众人说道,最后她将目光定在沈飞脸上,灿烂一笑,“我得谢谢你。‘大味必淡’的道理,我想我已经懂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