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地抬头看了柳一条一眼,李贞接声说道:“阴妃娘娘生前犯过重罪,且有弑君欺君之嫌,此次又是畏罪而缢,实在是……”
再次抬头看了下柳一条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喜的表现,李贞遂接着说道:“而且,宫里的其他几个兄弟,多少也都有些退缩不定之意,是以……”
“是以你心里也便没有了主意,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去做。可对?”柳一条有些失望地看了李贞一眼,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人云亦云,没有一丝自己的主见,也难怪在唐朝的历史上,继太子李承乾之后,李世民会跳出过前面的几个儿子而直接选了老八李治来继承自己的皇位,不是他不想,而是老八前面的这几个,实在是有些不堪造就。
“回师傅话,”听出先生话语之中略显失望的意味,李贞的身子一僵,遂直身开声替自己辩解起来:“非是学生心中没有主见,人云亦云,而是宫里刚传出的消息实在是让学生不知该如何去决断。”
见师傅扭头向他看来,李贞弯身回道:“就在方才,学生临来府上之前,宫里有人传过话来,说是阴妃娘娘的出殡之日,比之寻常提早了一天,显是为了避开第二天的皇后寿辰,是以……”
“是以殿下就觉得皇上对阴妃娘娘已是没有半点恩情可言,允她以嫔妃之礼入葬,多也只是心生怜悯,并没有太过重视,更别提是忆起了往日的情份。是以,若是殿下担心此次若是为此而表现得太过,多半会惹来皇上不喜,可对?”抬手在两眼之间的睛明穴上轻按。柳一条心中又是一叹,这就是皇家儿女的心思,凡事想得多而繁琐,但是万变却都离不开一个重点,那就是他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引来皇上的视线。
“恩师明鉴,贞确有这些考虑,是以才连夜赶来向恩师寻求良策。”回话的时候,李贞连带地抬头看了师傅一眼,眼中饱带着几分惊奇,这是第几次了?为什么每一次自己的话语还没说到一半,师傅就已知道自己下面要说的是什么?就像是把自己从里到外一下给看了个通透一般?难不成,这就是父皇还有朝中那些重臣及自己的那几个皇兄皇弟之所以会看重他并欲得之而后快的原因吗?
不知是第几次地,李贞又一次地开始在心底庆幸,庆幸像他这样一个既无权势又终不得父皇欢心之人,竟能得以先父皇、太子还有其他一些朝中重臣一步,与恩师攀上了关系,虽然在开始的时候师傅就已明言,只教书艺,不言其他,但是李贞一直坚信,只要有着这么一份师徒的情份在,不管什么时候,师傅都不会真个将自己置于事外。
“先说说你自己的想法为何?”背轻向后倚了倚。端起桌上下人刚递上的热茶,柳一条低头看了侧旁的李贞一眼,淡声相询。
“回师傅话,”见师傅像是要考较自己,李贞面色一整,遂起身正色开声向柳一条回道:“不管事态如何,身为人子,学生当日只要前去,不管父皇的心境如何,想来总是不会错的。”
百善孝为先,为自己的母亲送终于前。半丧于后,无论是谁,都挑不过理去,这件事情的本质他倒看得清楚,柳一条轻点了点头,不管如何,他的这个徒弟还不算是太笨,尚可调教。
“还有呢?”缓将茶碗放于桌上,柳一条再次开声相询:“去了之后,殿下又当如何?”
“自是依着礼部之法,随前去的皇兄皇弟一同执礼,将阴妃娘娘的灵柩送出宫去。”这一点,李贞说得倒是理所当然,之前他也曾参与过一次皇妃的送葬,也算是有些经验。
“可有人守灵?”宫里的礼仪柳一条并不甚了解,所以也只能依着民间的一些说法相询。
“若有子嗣,自是由亲子守在灵前。”李贞回道:“只是这阴妃娘娘的情况,师傅你也知道,五哥他现在已是神智痴癫,想让他安然地跪坐在那里,怕是有些难度,所以这守灵之人……”
说到这里,似想到了什么,李贞的眼前一亮,有些跃跃欲试。
“守灵的事儿你就别想了,”瞥看了李贞一眼,知道他心中所想,柳一条不由轻轻敲打了他一下:“这件儿轮不到你,若是为师料得不差,太子殿下现在当是已经到了阴妃娘娘的灵前。”
这么好的机会,便是李承乾那位太子爷自己想不起来,长孙皇后与长孙无忌这两个大佬也不会让他没有作为,平白地将这么一个足以彰显仁孝名声的大好机会错过。
哦,还有,还有武媚,这个未来的则天女皇帝,凭着她的才智与眼力。自是也不会看不出其中的玄妙之处,李承乾现在怎么说也是她的夫君,没有理由不去帮衬。
至于李贞,柳一条上下打量了前眼的这个小殿下一眼,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似的八皇子,想要占得那么好的一个位置,想都不用去想。
“师傅说得在理,可是这守灵之事,太子他一个人怕是……”
“若是你想招来太子殿下的忌恨,大可以随他一同前去。”知道李贞心中的小九九,柳一条一句话把它给打在了一边,没有实力,就不要去痴心妄想,奢求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人,贵在自知。
“那,依师傅之意,贞此去,该当如何?”被柳一条这般一说,李贞的小脸开始变得有些臊红,遂不再多做他想,直接开口向柳一条请教起来。
“无他,一个字,哭。”看李贞有些愣神,两眼呆滞地看着自己,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话语,柳一条遂再次开声说道:“说白点儿就是,殿下,你去哭吧。”
“哭?”过了好半天,李贞这才缓过神儿来,嘴角有些磕巴地开声说道:“师,师傅,这,怕是有些不合礼仪吧。”
皇家的丧事,可悲而不可嚎,除了一些女眷,少有出声哭嚎者,不然若大一个皇宫,到处都是哭嚎之声一片,像什么样子?
“没有什么不合礼仪的,哭丧之事,悲切之声,哪怕是有些出格,也断是没有谁会责怪于你。”便是有人责怪,他又能怪你什么?难道还能怪你在母妃的葬礼上,哭得太过悲切了不成?
柳一条出声开导了李贞一句,记得以前在乡下,丧事之上,哭声的大小,不管是真是假,哪怕是你在干嚎,也都直接决定着围观的那些乡亲,对你孝心的评价。
“不可做作,给人以轻浮虚假之感。时亦不可过长,长则惹人生厌,时机以出殡的当口最为适宜。”怕李贞岁小,不会做戏,柳一条进一步出声教导:“哭声要悲,泪水要实,必要的时候,便是轻嚎上两声也不为过。”
“至于眼泪,实在哭不出的话,弄点辣椒油什么的……”
“那个,师傅,什么是辣椒油的说……”
就这样,师徒两个,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实诚,只是这学习的内容,却是有些让人不敢恭维。
不过,不可否认的,方法虽然有些下作,但是必要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哭声与泪水,反而更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想想刘备,想想孔明,一个哭来了江山,一个哭死了周瑜,哪一个不是哭辈之中的高手?
第739章 回返
十一月,在西北之地。已算是寒冬,北风夹杂着些许冰霜,在荒原、在山间肆意呼啸,拍打着路上的行人直掩面缩脖,不敢迎其锋芒。
“贺兰少爷,此番小人有幸留得一条性命,得以安然再返三原,全赖贺兰少爷仗义出手,在此,小人当再敬贺兰少爷一杯!”西北返回长安的官路上,一辆加宽加长的四骥马车在急速奔驰,与外界冷冽冰寒的天气相比,车厢内,红炉小酒,暖意迎人,却是公孙贺兰与柳重舟一行在饮酒行乐。
“行了,一句话来回地说了数遍,早知道你是这般矫情之人,当初本少爷就不该把你给讨要回来,直接让你死在候君集那老匹夫手里岂不省事?”伸手把倔着身子想要起来给自己敬酒的柳重舟按下软榻,公孙贺兰轻撇了撇嘴。实在是有些受不了柳重舟的哆嗦脾性。
“救命之恩大于天,若非贺兰少爷义举,小人此番怕是早就已如贺兰少爷所言,死于侯老匹夫的手下,呃……”柳重舟举着杯子还待再说,乍然间看到公孙贺兰正瞪着两只牛眼看着自己,眼角眉间无不往外散发着无名火气,脖子一缩,猛地将声音打住,身为三原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于公孙贺兰这位小少爷的脾气,柳重舟也是多有了解,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再这般不知趣儿的惹得这位爷不喜的话,一顿暴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所谓大恩不言谢,既然贺兰少爷不喜,小人日后不再提起也就是了,不过这杯酒,还请贺兰少爷一定要喝下!”虽然身子仍有不便,柳重舟还是忍痛起身,双手举杯递于公孙贺兰的跟前,双眼之中满怀感激之情。
“看你身上这般酸腐之气,以前可曾读过诗书?”不再与他计较,公孙贺兰接杯尽饮,之后又提壶自斟了一杯,提筷夹起桌上他之前亲猎的兔肉,斜眼看着柳重舟。提声问道。
“不瞒贺兰少爷,年少的时候家中虽穷,不过却也在乡下的私塾里读过几年,识字,却无大才,几次乡试都榜上无名,后来家父病故,家中田粮皆卖,无法之下,这才投到了王魁那里成了佃农。”说起这个,柳重舟的面上涌出一片苦色:“所幸后来,苍天有佑,又随在了一条少爷的门下,得少爷还有无尘管家看重,这才有了这个管事之职。”
“这么说,你家中尚有高堂在侧?”苦日子公孙贺兰从来没有经历过,对于柳重舟话语之中的苦涩之意自也是无从体会,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柳重舟人品的判定。
“托贺兰少爷鸿福,家中老母身子尚健,小妹也足有十岁,日常之间。也能帮着料理一些家务,便是,便是此行小人不在了,也有她可以在侧侍奉母亲。”说起家人,柳重舟的面上不由便泛起了几分暖意,自己此番出生入死,除了是以报东家的知遇之恩外,剩下的,还不全都是为了她们。
柳重舟知道,不管这次他高昌之行是否成功,他本人是死是活,他家中的老母还有小妹,此生都已是可以无忧了。
“你这个人,有时虽然有些酸腐,不过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抬手在柳重舟的肩上轻拍了拍,公孙贺兰再次举杯轻饮,对于这种孝顺且有血性之人,不管他的身份如何,之前可有什么过错,公孙贺兰向来都不会轻看。
再者,这个柳重舟,言语之间虽然酸腐异常,令人难耐,但是其做起事来却也是少有的干脆利落,亦算是一个不错的人才。
“此番回去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再次夹菜入口,公孙贺兰很是随意地出声相询。
“回贺兰少爷话,”没有被公孙贺兰的几句夸奖给冲昏了头脑。柳重舟面色依然沉静,听到公孙贺兰问话,遂恭声拱手轻声回言:“自重舟一家落魄无食之时被东家收留起,小人心中就已再无什么打算,此生除了誓死以报东家大恩外,其他的,已是再无所图。”
“哦?”公孙贺兰的眉头一挑,再看躺在软榻上的柳重舟时,也越发觉得这小子顺眼起来,刨开他的酸腐与才干不提,但就这份忠心,就已是十分难得,想想他公孙府内,前后经营了近百年,能够找得出的,像是柳重舟这般真正忠心且又肯为东家去拼上性命的,也就是寥寥的那么几个,说实在的,看到大哥府里的仆从下人这般忠心向主,在为大哥高兴的同时,公孙贺兰的心里也不免生出了那么一点的嫉妒与羡慕。
“你,不错。”很难得的,公孙贺兰又一次地夸赞了柳重舟一句。之后自斟自饮了一杯,道:“不过,能够在我大哥的府里谋生谋事,也算得上是你的福运。”
说着,公孙贺兰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抬头看了柳重舟一眼,道:“你可知道,此次若非是看着我大哥的面子,若非你是柳府的管事,没有谁会愿意冒着这般大的风险将你从高昌王那里赎救回来。”
“十数封急信,数十万贯银钱。可以说,为了救你一条性命,整个西北几是都晃动了起来。”虽然柳重舟对柳府早已是忠心无二,但是公孙贺兰却并不在意再给他添加上一些佐料,再增大增高一些大哥爱下如子的形像:“知道大哥在给我的信中是怎么说的吗?”
顿了一下,见柳重舟神色集中地看着自己,公孙贺兰提壶倒酒,嘴里轻声说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人活着救回。在多大哥心里,无论是财物也好,生意也罢,他手下人的性命,也是最为重要。”
“东家仁德!此生能够随得东家门下,重舟幸甚!”口中念念有词地,柳重舟挣扎着从软榻上起身,屈膝冲着长安方向跪拜,面红耳赤,眼泪长流,看得出,公孙贺兰方才的那番话,把他给感动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