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注定要到二十一世纪才能替中国扬威四海。这就跟基因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了。
“阿龙,你没生病么?”郑薇珊尖着嗓子说。我觉得穿着袍服的女人在桌上看起来很滑稽。
“没有。”
“病了要吃药。美国那个地方,别的不多,就病菌多。所以,要特别注意。”
“嗯。”
“什么时候比赛?”
“后天。”
“侬不要紧张。紧张不好。睡觉一定要足。拉屎要一次拉干净。不行的话向'阿曼多'请求援助。”
“罗里罗嗦。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
“但侬是第一次到美国呀!嗯……另外,我们又听了传达,说是美国动乱又加剧了。你们看到听到什么没有?有没有危险?”
“乱是有点乱。但还不够刺激。”
“这孩子尽瞎说!还是要多注意。要服从领导指挥。”
又说了一阵废话。她终于从网络中把自己清除了。
我喘了一口大气,刚准备再打一回谱,光脑又把一段信息筛选了出来。
这回出现的小人是中国驻纽约领馆的教科文机械人。这人背了一段话:
“中国驻纽约领馆郑告在本市逗留的所有中国公民。此地具有如下不安全因素……”
很早我就觉得大人们爱大惊小怪,小题大作。这再一次得到了证明。
但是,据说,到纽约后,便衣们与华盛顿使馆以及北京总部的联系加强了。他们的表情也更严峻了。
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体育比赛。
中国围棋代表团,似乎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华盛顿发生的事件,会在纽约发生吗?会对围棋大赛产生影响吗?
世界围棋锦标赛每两年举行一次。
这是行星地球上最高级别的赛事。
二十一世纪初,中韩日平分黑白天下。逐渐,欧洲人赶了上来。现在,公认的围棋六强是中、韩、日、德、法、俄。新加坡和巴西实力也不错(后者是因为近十几年颇多中国移民)。
统计表明,全球一亿九千万人有围棋段位。二十二亿人是棋迷。
围棋比赛,成了各国的盛大节日,就像上个世纪的足球赛。人们空巷而出,把酒当歌,不醉而倒,也变得更加深沉和有涵养了。
美国虽然正处于动乱之中,但恰逢赛事,也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民主党和共和党停止了争吵,市民自动上街维持秩序,纽约街头的犯罪率下降了十三个百分点。
大家最感欢欣鼓舞的是中国围棋代表团的到来。许多人都有一种期盼:中国人此次参赛,有着超出体育的意义。
但最直接看得见的是经济。商家从网络上纷拥而至。像这次,中国队的赞助者就有健力宝、北大方阵、中化进出口、洁尔阴等世界知名大公司。
抽签后发现,团体对阵形势还不错。
我总共要下十盘,但需要特别警惕的对手主要有这么几位:
朝鲜人金柄柱:国际青年赛冠军。
日本人片山宏:环太平洋大满贯第三名。
韩国人郑奉洪:中韩对抗赛亚军。
巴西人马尔克斯:南美季军。
德国人鲁斯:欧洲冠军。
最难办的,是第三盘要对付的这个鲁斯老头。该德国人近年棋力上升很快,这与老头的年纪不相称。
传说他非法使用了芯片,但没有查实。
到纽约后,所有棋手都进行了脑检。我希望鲁斯被查出有问题。但只查出一名印度选手和一名法国选手在大脑中偷装了芯片。
比赛之前,各代表团都忙着向“阿曼多”旗下的信息中间商出售信息。
在中国代表团的线路上,信息中间商提了好多古怪的需求。比如:
“了解:在月球和地球上下棋,重力会对大雪崩定式产生何种影响?”
“了解:是不是中国实行计划下棋政策?每个家庭必须有一个孩子会棋?”
“了解:围棋为什么是黑的和白的而不是蓝的和白的,或者红的和黄的?”
“了解:美国人应该从围棋中学到什么?”
“了解:围棋真能拯救美国人的灵魂吗?”
最后两个需求被几个商家反复提出。对于美国人这种愚蠢的问题,余潜风领队没有作正面回答。
开赛前,艾米丽总统终于从百忙中抽身,专程到纽约接见了中国代表团全体成员。她不是通过网络跟大家见见面就算,这真是当地很高的规格了。
总统是女人,模样还挺俊俏,三十多岁的样子。可能是白人、黑人和黄人的混血。总的来讲黑人的成份居多。看不出她的基因是否经过改良,或她本人是否经过克隆。
她跟中国客人一一握手。在介绍我的时候,她还摸了摸我的头。
“这孩子真有意思,”她咯咯笑着说。
然后她对全体成员道:
“你们是文明的使者。我代表全体美国人民,热烈欢迎你们。只是可惜不能在白宫请你们吃饭,因为我们联邦调查局的人在白吃饭——他们连国内的动乱都平定不了。让大家受惊了,真不好意思。”
跟着,她向中国客人介绍了美国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情况。总的来讲是不太好。但总统又给人一种力挽狂澜的感觉。
“分裂是不得人心的。只有合众为一,才能使我们国家重新崛起在世界民族之林。我认为伟大的中国在这方面能给我们以启示。围棋是一门世界艺术,但首先是一门东方艺术,一门中国艺术。它蕴藏着东方大国崛起的奥秘。你们不嫌弃鄙国动荡和脏乱,前来鄙国传经送宝,我再一次代表全体美国人民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她讲得真好。我跟着大伙死劲鼓掌,直到把手掌拍疼。
总统走后,大人们都开始谈论“围棋外交”的话题。听说,上个世纪还有过“乒乓外交”呢,可惜的是代表团中没有谁能对此说出个究竟。
在见到艾米丽总统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围棋能拯救世界这样的事情。围棋在中国有传统,这是真的。一代一代,中国人下棋,在黑白世界中寻找东方人才会有的那种微妙感觉。
有的人也的确从中悟到了宇宙的真理,达到了从凡尘中的超脱。古代下棋那才真是一种境界。
但自从二十世纪末期围棋越来越商业化和国际化以后,这样的人和事几乎就没有了。
我从事围棋事业纯属偶然。那是郑薇珊有一次跟唐平平吵架时说:“你再对我这样,就让阿龙去下围棋!”
“那就这样吧。”爸爸不甘示弱。
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妈要那样说话。为什么丈夫对她不好,她就要让儿子去下围棋呢?这样别具一格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呢?
这是我六十年来也未能解开的一个谜。
后来我就此事问过母亲。她说她也不明白。
但从此之后,我被送进棋校学棋。在五岁的时候,每个中国孩子都要选择一项终身职业。
在中国这个国家,围棋从上个世纪末起逐渐成了一项不错的职业。好的棋手收入很可观,在社会上也很受尊敬。
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国力迅速上升,人民都有钱,又有理想,在愉快地工作一天后,不去下围棋,又干嘛呢?
围棋学已在普通高校中广泛教授,被授予博士学位。
对于祖先留下的这份遗产的意义,我当时因为年纪太小,并不太清楚。我只是专心琢磨每一个定式的细节。
前人遗留在我身上的天赋很快就表现了出来。我很快超越了别的棋童。我的才能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以至郑薇珊和唐平平最终同意从虚拟银行贷款让我拜国手为师。
我前后拜了三位名师。他们各有特点。但他们共同的,都是军人。
在有段时间里,部队系统的棋是很厉害的,这一点人们有着共识。
在二零四五年至二零五七年间,代表中国连拿十五个世界冠军的张童和陈非,便都是八一体工大队出身。这次来参加比赛的,像闻九段和米九段,也都当过兵。
军队的棋培养了我决胜勇猛和精于计算的棋风。这对于我今后的经历大有好处。
北大围棋系招生那年,我以年龄最小的一名被录取。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故乡上海。这是我的第一次长途实境旅行。
读书期间,我便在国内棋坛崭露头角。我还经常代表国家参赛。去年我获得了六点一段称号,而实力可与“后超一流”棋手抗衡。
在与电脑、光脑和生物计算机的竞赛中,我也取得了不错的战绩。慢慢有人开始叫我“神童”。跟着便是被誉为“龙子”。
这里面有什么象征性吗?大概,是跟“国运兴、棋运兴”有关吧。
我所知道的,是我给家庭带来巨大荣誉和收益。这都使唐平平和郑薇珊乐不可支,最后连架也不吵了。是围棋维护了我们唐家的稳定和繁荣。
但是围棋怎么能把东方崛起的奥秘传输给美国人呢?
它又怎么能拯救世界呢?
世界到底正在发生什么危机呢?
这跟围棋的重新非网络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当时没有时间去想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的年龄也不允许我去想它们。更最重要的是,各国人民期盼已久的世界围棋锦标赛正式开始了。
第一轮比赛在林肯中心进行。
一大早,中心前就挤满了信息中间商的雇员。他们看见代表团上来,便七嘴八舌要购买情况。
中国人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包围。日本和韩国代表团更狼狈,因为他们更不习惯跟这么多的真人面对面接触。
来自九十多个国家的六百多名棋手开始捉对厮杀。
我的第一位对手便是韩国人郑奉洪。
这天,郑奉洪执着一把折叠扇,拖着一个便携式人造心脏,翩翩而来。
在进入棋室前又作了一次脑部安检。结果都顺利通过了。
跟中国人一样,骄傲的韩国人也是从来不使用芯片的。
讨厌的信息中间商又窜过来了,支好他们的传播工具,并把它们与“阿曼多”相联。
通过“阿曼多”,全世界的人可以通过网络观看这场多国大战。
信息中间商解说道:“看啊看。这就是世纪围棋大决对。我们正把镜头对准中国唐龙和韩国郑奉洪。他们两个,一个是天朝神童,一个是东亚鬼才。他们是当今亚洲雄霸天下的象征。”
棋赛正式开始时,商人便被驱逐出去了,但转发器还留在室中工作着。
二十一世纪的棋已非二十世纪的棋可以比拟。在非计算机领域,战略战术均有重大革新。我与郑奉洪杀得难解难分。
在布局阶段,我首次使用了“大宗师”。这项新发明的战术刚被列入世界无形财产总库。郑奉洪以“北斗七星”相抗。
在左下角,我们过早地开始了短兵相接。我知道这是韩国人不愿意的。果然对手显得有些紧张。郑奉洪的扇子摇得越来越快了。
我成功地以两手“味”侵入了白棋的实地,并且还取得了外势。
其它的不用多说了。这盘棋以我中盘胜告终。虽然这是合情合理的,但我对于这么快便战胜了强大的韩国人,仍有点意外。
郑很沮丧。不过,他还有机会。
第一轮下来,中国棋手大部过关。死掉的是两名女棋手。
第二轮,我更加轻松。对手是梵蒂冈来的皮里。他唯一的绝招是不分情况地使用“风活”,这在中国业余棋赛中,也是很可笑的。
这一轮,中国棋手的情况总的来讲还是不错。
曹九段战胜了日本的依田龟,巴九段战胜了韩国的金在水,米九段负于德国的柯布勒,汤八段战胜了新苏维埃的小巴甫罗夫斯基,英八段负于法国的埃里松,闻九段战胜巴西的杰罗姆,不一而述。
在下完第二番棋后,我突然感到心中升起一股张力。
这种张力,在我过完十五岁生日之后,便偶有出现。
它每次出现时,我会觉得棋盘一忽儿成了一个巨大的星空,一忽儿又成了一个深深的地牢。我陷身其中,是那么孤独。我十分希望逃匿。
更可怕的是,每当这种张力一出现,我的棋力便要下降。
棋力的下降,又使我产生一种舒服的解脱感,但一旦清醒过来,我便又为此焦灼。
现在,这种焦灼,正在我胸中燃烧。我不敢把自己的病况对任何人说。
根据比赛规则,下了两轮后,要休息两天。
这样,棋手们可以放松一下,以利续战。
我正可以利用这间歇,消除我少年之心冒出的那种莫名情绪。
这两天中,戈尔一直陪着中国代表团参观市容。
我们所到之处,都受到纽约人民的夹道欢迎。有的人冲上来使劲握我们的手说,中国贵宾的到来,使他们看到了美利坚复兴的希望。
还有人说,中国应该增加对美国的投资,同时扩大文化和体育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