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太太们一听我的口音,挺愿意跟我闲扯,三扯两扯便扯到她们身上去了。
一提这个问题,其它老太太都不吭气了,只有当中的一个看上去挺主事的老大太半信半疑的问我:
“闺女,你不是派出所的吧?”
我笑了起来:“我哪有那义务给派出所打听事儿,我只是觉得好奇,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因为子女不孝顺,不养你们,才逼得你们这样?”
我的天真让老太太们放下心来,我们山东人不说便不说,一开口便是啦实在的:
“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这帮儿老太大里面是有孩子不孝顺的,不养老的,譬如那边的石老大太,她一辈子没儿没女的,侄子八岁时被她过继到屋里做养子,从小那个好吃好喝的,石老太太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了这个抱来的儿子,可是,长大一娶上媳妇儿,便不是他了。
先是把老太大的屋给占了,让老太太睡到外面的草棚子里去,后又让老太大自己起火做饭吃,一天三顿饭问也不问,老太太病了,自己爬了看病去,村里人谁看了谁替石老太太打抱不平,后来,石老太到法院告了养子不孝顺罪。
法院要判儿子的刑,石老太太又不舍得,最后只是判她儿子归还占的房子,每个月付给老太100元钱养老费。
可是那个逆子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法院的人在,他表现的好好的,可法院的人一走,谁也管不了他,再加上那个不讲理的媳妇儿在里边撒泼。
石老太不告还好,这一告更在村里过不下去了,连不懂事的孙子孙女也指着她的鼻子骂“老不死的”。
石老太这个伤心呵,夹着个包就出来了,这不跟我们在一起要着吃,她说也比在家里气死强。
我跟她虽不是一个村的,但隔得不远,我们村因为主要是种果树,所以,不是特别穷,赶上果子好买,日子还算好过。
我是前年老头子得了癌症到青岛来治病,才到青岛来的,那时正好是冬天,果园没有收成,我的手里也没什么钱,好歹住上院再准备动手术时,我一个钱儿也拿不出来。
刚娶了媳妇的儿子回去把房子卖了,让新娘子回娘家去住,三个出嫁的闺女凑了又凑,才把手术费给凑好,可老头子得的是胃癌,动了手术刚三个月就死了,那笔钱等于白扔上了。
送走了老头子,我一个人坐在海边怎么也不想走。
我想起老头子临终的时候,想吃条新鲜的活鱼,可是一条活鱼要几十元钱呵,我没有跟儿子吭气,一个人跑到栈桥上来,求爷爷告奶奶讨了二十几元钱,我去买了条活鱼,给老头子煮了鱼汤,虽然他只喝了半碗,我这心里好受了很多。想到儿子卖掉的房子,在农村盖房子要攒一辈子呵,我不能让儿媳妇一直住在娘家,我还想着抱孙子孙女呢。
我跟儿子。女儿说我先不回村里了,我要在青岛呆一阵儿再回去,儿子知道我心里难受,便替我找了一家便宜的店,跟人家说好,让我在那儿住一个星期,然后,他来结帐。
儿子、女儿一走,我拿了个破包便到栈桥这儿来了,那会儿正过节,来来往往的人挺多,半天,我一清点挣了二十多元钱。
我高兴极了,回去把店退了,虽然那个店已经很便宜,可我还是不舍得。海边隔着青岛火车站很近,白天在这边转悠,晚上我到火车站走廊墙角里一躺就睡着了,哪还用住店。
一个多星期后,我儿子来接我,我说不回去了,在这儿干这个挺好,儿子不高兴了,他说:“你这不是老糊涂了吗?咱们有吃有穿的,你还做什么乞丐,我可不想让村里的人骂我不孝顺,不养你的老。”
我也不高兴了,我说:
“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吗?我凭自己的力气挣钱,又不偷不抢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不这样挣点活钱,什么时候能把房子盖起来,你想让你媳妇一直住娘家吗!”
儿子听我这样说,不再吭气了,只是闷着头抽烟。我说:
“你快回去吧,就说我在青岛挺好,不想回去,等我想家了,我自己会回去。”
临走我塞给了儿子200元钱,我的大方让儿子很吃惊,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
儿子也可怜,三十多岁才娶上媳妇儿,刚结婚爹又没了,在农村家里没有了男老的,等于是房顶没了大梁,我拼了老命也得先给儿子把房子盖起来。
那一年我直到过年除夕时才回家,当我把存着8000元的存折给儿子,让他找人办盖房的料时,他惊呆了,在家里一直没有停下干活的他从来没挣过这么大一笔钱。
这一下我在村里算是出了名,越传越神,我在青岛海边一年后给儿子要了一座房子,许多人都这么传。其实,那些仅仅是办料的钱而已,而且,要盖房,那点料钱也不够。
年初一串门,好几个老太太来给我拜年。开口便求我带她们到青岛去干这事儿。她们说,倒不是因为过不下去,只是这营生这么简单,又能够挣钱,她们也算是有个事儿干。
开始我还不答应,一来怕她们的儿女不高兴,都有吃有喝的这帮老太太出什么洋相,二来也怕她们抢我的好事儿,毕竟,人多了也就不那么好干了。
可是到了开春我再到青岛去的时候,这几个老太太竟收拾好东西等在我家里,弄得我没有办法,只得跟她们结伴走。
就这样后来又出来几个,我村里现在有12个老太太跟我在一起,我们几乎把栈桥旁边的地儿都包了下来。
现在你看到的这些老太太大多数都是我们那边的人,现在人太多了,钱也不那么好挣了,而且,青岛现在的旅游也不太好,外地人越来越少,我们主要是挣外地人的钱。
在我们这帮人里边,年纪越大的钱越好挣,你看那个在旁边打盹的夏老太,她今年82岁了,跟我一个村的,重孙子都好几个了,可她一定要来青岛,开始我是坚决不答应,因为她年纪实在是太大了。
可是她让孙子给她买好了票,自己一个人就来了,这不,她现在钱挣得不少,因为年纪大,大家都看着她可怜,所以,她今年都给家里寄了两次钱了。
这边银行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她总去把零钱换成整的。有一次,因为她倒在柜台上的零钱里净是些土,有一个闺女嫌钱脏,不愿给她数,让她自己数。
老太太火了,把主任找了来,结果把那银行里的闺女批了一顿儿,最后还是给她数好,帮她换成大票儿,这老太太挺有本事的。
我们现在也是提心吊胆的,这海边经常整顿,一整顿就要躲起来,过一段时间再出来,有时候弄不好让他们收容起来就得回老家,我们这些老太太都被收容了几次,可不管用,我们回家呆不住,过不了两天又回来了,这一来两去的倒和收容所的弄熟了,他们再看到我们,就象没看见一样,跟这帮老太太他们没办法使性子。
其实,我们这帮老太太也没啥别的念头,不就是想挣点钱回家,违法犯罪的事儿咱不干,坑蒙拐骗的事咱不沾,向游客讨点钱也不算啥吧。
虽说现在农村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可是也就是能吃上饱饭,平常的花销,三角钱能憋死个大活人,你就说养鸡养猪,那也是个力气活儿,象我们这些老太太能干点什么。
今年我儿子的果园卖得不错,加上我的帮衬,一水儿的铝合金门窗的五间大瓦房已经盖起来,媳妇给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孙子,我这个高兴呵,马上给儿子邮了3000元钱回家,虽说不能给媳妇侍候月子,可我这个当奶奶的也要表示一下心意啊。
我今年65岁了,身体觉着还挺硬实,这营生也不能一直下下去,总算是挣一点是一点吧,等跑不动了我就回家去,在家里抱抱孙子也不错。
我们村里的老太大听说我想回去了,都挺不高兴,说我把大家伙领出来了,自己却不干了。我说,是你们自己非要出来的,又不是我赶着你们来的,反正,这人呵在一起时间长了,总要出毛病。
我现在发现十几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容易惹麻烦。所以,我们已经分成两组,五。
六个人一个组,中午一块儿吃饭,晚上一块睡觉,栈桥那边是她们的,这边是我们的,这样就好多了。
这要钱的活儿什么人都能干,就看脸皮厚不厚,不过现在的人都挺文明,向他讨,不给也不吭气,一般会绕着走。
也有些人骂骂咧咧的嫌我们讨厌,挡了他们的道儿,坏了他们在海边的兴致。
一般碰上这种情况,我们马上几个人在一起靠拢,对方看我们人不少,也就不敢怎么样,所以,我们这些人还没有被人打了或怎么样的。
都是这把年纪了,也许他们也怕打出问题,因此、除了一些流氓阿飞不讲理,有时候要敲诈我们,基本上老太太们没受什么委屈。
但是我们也得懂规矩,除了海边我们从来不到城里去,那是别人的地方儿,我们去就等于抢别人的饭碗,会惹麻烦的,这我们都知道。
闺女呵,我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跟你啦这么多,我们这些老太婆也挺可怜,这种年纪了为了挣点钱儿,连老命也不顾了,你可别给我们带来麻烦呵。
好了,好了,不啦了,这天不早了,把打盹的石老太,夏老太喊醒了,该上哪儿上哪儿去,这天黑就没什么人了。
采访者思绪:
跟我聊了半天的老太太看来是有点“领袖”的滋味,还没等我离开,老太太们便散到海边的人群当中,看不见了,行动之迅速让人觉着她们受过专门训练。
其实,她们不折不扣的是一些风烛残年的乡下老太太。
美丽、浪漫的海边因为她们的存在变得现实了很多,那些在享受生活的人们不知道这些老太太乞丐正为生活而奔波。
我并不赞成她们沿街乞讨的方式,可又无法想出一个她们应该在家里颐养天年的理由。毕竟,她们需要钱,需要改善生活的机会和能力。
可是,这世界上谁不需要钱,都去做乞丐吗?显然不能成立,我为自己不能否定她们而苦恼。
但是,我想毕竟她们破坏了海边的美丽,让人们在享受浪漫的同时又要接受生活中的阴影,原因仅仅是她们不满足于吃饱穿暖。
我不愿意再到海边去了,因为我不喜欢再碰上她们。我既无法说服她们离开海边回家去,又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现实。
所以,我只有离开,带着惆怅,带着对于乡里乡亲淡淡的失望,也许我大看重她们了,所以我会失望。
可是谁又能够割断乡情呢?
第十八章
他说,你可以写我,一个流浪的乞丐,但不要说我是画家,我流浪是因为我是画家,我做乞丐是因为要卖我的画儿,这是不是挺矛盾,其实,我早已经发现这个世界已不能用正常的逻辑来思考了。
——从兰州一路乞讨流落京城的乞丐画家路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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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接触路辉是在北京潘家园书画市场,那是个如火的盛夏,潘家园里林立的书画简直一把火可以点着。
路辉的两幅油画《雪山圣城》《丝绸之光》如清凉的泉水湿润着我的眼帘,为了那冰雪般的圣洁,我上前问了他:“一幅多少钱?”
“每幅2500,两幅一起卖,共5000元,少了不卖。”
卖画的小伙子干脆而平静的回答,使我感觉那种清凉一下子离我远去了。
“5000元?有没有搞错,这是在潘家园市场。”
同去的朋友被这个价钱下了一大跳。
在这里陈逸飞的《良宵》临摹品只有几百块钱,更别提其它无名之辈的了。
“可是,我叫路辉,来自兰州,我的面是值这个钱的,小姐。”
这个叫路辉的小伙子递过一张名片,上画只写着“流浪画家路辉”几个字。
这一来画家路辉和他的画都使我印象深刻。
也许是缘份,北京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跟第二个见过一面的朋友在街头重逢,可有一天我在友谊商店的门口看到了他。
这一次他没有那么神气,胸前的体恤上缝了一块白布,上面用中英文写着需要别人的帮助,因为是画家,他需要钱买画布和颜料,更需要钱吃饱肚子。
“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问他。
“因为外国人崇拜艺术,对艺术家尊重,更容易帮助艺术家。”
“如果是这样艰难,你干吗不卖掉你的画,我想价位低一点,你的画会很抢手的。”
“我宁愿让肚子受委屈,也不愿糟踏我的画,我要还它原有的价值,而不是把它当做养活自己的手段。”
“可你现在是在糟踏自己,从画家到乞丐”?
“这种时候你可以叫我乞丐,但别称我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