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服佩服!”梁磊大声赞叹,将手中纸折扇放于茶几上,起身向李天纵揖了揖手:“李兄所咏的,便是梅花吧。”
李天纵淡笑道:“正是梅花。”
梁磊微微颌首,念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大叹一声,苦笑摇头:“李兄害我啊,得了此首绝唱,以后再无咏梅!倘若有人让我作首咏梅之诗,李兄你教我如何是好,要我砌一首拙作,无地自容么?”他这话听似是责怪,实质是赞美之词,语声真诚,想来是被李天纵的绝诗折服了。
“梁兄道出我的心声啊!”徐峰摇头晃脑,又念了遍李天纵方才的诗,末了问道:“却不知李兄这首诗名为甚么?”
李天纵优雅地摘了一片杜鹃花瓣,移于鼻下轻轻嗅着,在粉红色的杜鹃衬托下,他更显俊朗。转身回望,他道:“此诗名为「山园小梅」。”
不正是山园小梅么?梅品清高,不似牡丹般骄傲,只在小园里独自绽放,宁静而美丽。
他一道出诗名,那边负责记录的丫环便马上持笔挥毫,雪白的宣纸上早就写好那首七言律诗,再书上“山园小梅”四字,便可传诵开去了。有了这首咏梅绝唱,名声大振的可不止是李天纵,连着绮绮,也会更加有名,临仙四艳之首的位置稳如泰山。
叶枫看看绮绮,见她神往不已的;又望望别人,依然是赞不绝口,他不禁高高扯起眉头,那张满是酒刺的脸升起阴云,他十分不满失去了那股才学上的优越感!叶枫望向旁边的林轩,压低声音:“子昂,这首「山园小梅」真有这么稀罕?”
静默许久的林轩无奈一叹,索然道:“稀罕。”他不愿多说,心中充满挫败感,有了美玉在前,今晚他是不必吟诗填词了,不然只会衬托出李天纵的高超。
得到林轩肯定的回答,叶枫知道就剩他一个假才子了,不满一哼,忍不住挑刺:“这蝴蝶懂什么断魂啊?无稽!”
俗物!梁磊心中微怒,若非不愿得罪叶家,他定要跟这俗物好好辩解一场。
绮绮同样颦起柳眉,她本来并无邀请叶枫的,可这人每次都跟着林轩而来,她也不好逐他离去,岂料他一再野蛮无礼,这首「山园小梅」,是何等的淡泊雅致,却被他说作无稽,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寒起秀脸,道:“叶公子,请你莫要再如此蛮横无理了!”
第十七章 破墨作画
“我蛮横无理!?”叶枫脸露怒容,一拍几案道:“可笑,何时轮得到你来教训本公子!”这叶枫娇生惯养,除了偶然被老父斥责几句,还真没被谁教训过,现下一听到逆耳之言,怒气难收,不由得摆出公子架势。
绮绮却是不惧他的,先不言有众多公子的支持,只仗着百花画舫的后台,她就不必顾忌什么。况且,以绮绮的个性,就算身后全无背景,亦不会忍受被个俗物破坏了雅兴!她寒声道:“绮绮虽身份低微,可在这雅心阁内,还是能作些主意的。兰儿,送客!”
得了小姐命令,兰儿走到叶枫旁边,摆手道:“叶公子,请。”
叶枫虽然心里有点后悔,但这话说了出来,当然不能搁着面子收回去,而且这十里柳河,又不止有她绮绮一人!他冷哼一声,起身甩袖:“有什么稀罕的,小爷花大把银子进来,摸不能摸,亲不能亲,你不请我走,我还不留在这呢,腻味!”
“枫老弟!”林轩站起身,脸色难堪地唤道,是他带叶枫来的,如今弄成如此场面,他罪责难逃。
叶枫没有理会林轩,大摇大摆地离去。厅中余人都有些扫兴,绮绮脸上虽淡然无变,心中却甚为难受,那叶枫的话太侮辱人了,一时之间,她不禁意兴阑珊。
李天纵一直没有说话,悠然自得地在那张摆满花卉的案边回来走动,摘了一瓣杜鹃,一瓣兰花,一瓣菊花,手指夹着三瓣香花,缓步走回之前所坐圈椅,淡笑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绮绮小姐何必着恼?”
他强由他强……绮绮有如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蓦然醒悟,心中怒气全消,似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那叶枫的恶言就像清风拂冈、明月照江,只要自己不在意,有何关系?
见李天纵随口便是如此富有哲理的妙句,梁磊等人更为折服,那边的丫环连忙在宣纸上书好,恐惧迟了一般。
茶几上的水仙花飘出阵阵清香,李天纵伸手一摘,摘下了一片花瓣,拿起方才饮过的茶碗,正要将四片花瓣尽皆放进,忽地一皱眉头,喃喃道:“不行,差了精髓。”
司马浩疑道:“纵弟,你说甚么?”众人都看着李天纵,猜不透他准备作何事。
放下茶碗,李天纵指尖夹着四片花瓣,走到上首绮绮的紫檀案几前,期盼道:“可否借绮绮姑娘的茶碗一用?”
请茶碗一用?众人更为不解,绮绮倾倒于李天纵的绝诗妙句,哪会拒绝这点小要求,点头道:“李公子请。”
李天纵淡淡一笑,揭开那只青瓷刻花茶碗,将四片花瓣撒入淡青色的茶水中,轻轻摇动茶碗,那花瓣随着茶水而荡漾,慢慢沉浸开来。李天纵将茶盖重新盖上,拿起青瓷茶碗转身走去。
“李老弟,你拿着绮绮的茶碗所为何用?”林轩的剑眉微锁,柔和的眼神中隐现锐利,他暗觉不妙,跟着李天纵身后,这家伙又要搞什么?
司马浩、梁磊等人亦起身跟来,绮绮更是坐不住,提裙快步,生怕错过什么。
李天纵一手握着绮绮的茶碗,一手背负于身后,徐徐地走到负责记录诗词语句的丫环那儿,将茶碗放在紫檀小八仙桌上,对小丫环笑道:“麻烦你收拾一下桌上的纸张。”
两个小丫环哪敢怠慢,慌忙七手八脚地将八仙桌上的宣纸收好。
“绮绮小姐,我上回摔花害你伤心,这回又累你遭人恶言相向,虽说错不在我,但我依然心存愧疚。”李天纵温柔的声音,令绮绮心中感动莫名,那双剪水明眸起了几分荡漾,李天纵淡笑道:“在下小才,懂得些丹青皮毛,愿作一幅墨画送给小姐,以表歉意。”
见他竟要当场泼墨作画,除了林轩心中揣揣,他人都甚是兴奋,李天纵能作出咏梅绝唱,不知这画技如何?
绮绮满脸感动的微笑,道:“绮绮静待李公子的丹青妙笔。”
李天纵点了点头,目光余处,瞥见林轩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知他那是紧张之态,恐防被自己争了风头。李天纵笑道:“不知绮绮姑娘能否为我磨墨?”
“好!”绮绮嫣然一笑,接替过原本的小丫环,亲自拿着上好的锈花墨锭,往白玉砚缓缓旋磨。
把一张洁白宣纸铺开于桌,边沿放上一只玉鹿镇纸,李天纵拿起桌上绮绮的茶碗,一股混杂着花香、茶香的清馨扑鼻而来,他微微露出皓齿,以茶盖撇开花瓣,朱唇凑到碗边,抿了一大口。
呆了,公子丫环都呆住了,绮绮磨墨的手也停住,怔怔地看着李天纵,两边脸颊生起一片淡淡的粉红。
李天纵竟然饮绮绮之前喝过的茶!这本来是极其无礼的举动,偏生李天纵喝得自然而然,神态轻淡,令人生不出厌恶之感,反倒觉得风流韵味十足。
要说最愤恨之人,就是林轩了,他与绮绮相识相交近一年,未尝有过如此亲密之举,他李天纵第二回来柳河,居然与绮绮共喝一碗茶?还不顿时嫉从心上起,恨向胆边生么!他怒道:“李老弟,你这也太过无礼了吧!”
李天纵自从含了一口茶,便闭上双目,淡淡的面容似乎跟世界隔离一样,没有理会林轩。
绮绮知他在酝酿墨画,被人打扰就会乱了心神,连忙嘘声道:“林公子,先别出声!”
林轩胸中纵有千百愤恨,但人家绮绮说没事儿,他自然不好再谴责李天纵了!只好憋着一口恶气,让脸色变得难看,他轻哼一声,重重地甩了甩袖。
就在此时,李天纵蓦然睁开双眼,眸里流光异彩,仿似看到的不是眼前事物,而是他心中的画卷!李天纵的右手疾风般飞至山形笔格,提起一支尚未沾墨的羊毫,看也不用看,羊毫直抵在白玉砚里,同时嘴一鼓,倾身往桌上倒下一般,用力一喷,口中茶水化作点点水珠散落在宣纸之上。
众人自是大惊出声,来不及发问,李天纵已经挥毫而至,在宣纸中勾画着线条,用笔自然有力,刚柔相济,墨遇茶水而淡,扩散开来,这绘画墨法似冲非冲,众人皆看之不透。
从轮廓来看,这宣纸上画的应该是一株花,但绮绮从来见过这种叶如狭针,莛花串串的花!
方才绘完众多花瓣,李天纵便将手中羊毫一掷,那羊毫往外飞去,从林轩的白脸边擦过,跌落地上。而李天纵掷完笔,却没有停下一瞬,又往笔格疾探而去,抓起另外一支洁净羊毫,往砚中沾墨,这次沾墨较之刚才,力道大了甚多。
沾墨刚毕,羊毫便至宣纸,只见毫尖在原本的花瓣重叠绘画,以浓破淡!
这正是王维独立的破墨法,不用重彩,只用水墨渲染,以不同墨色先后相叠而相互渗透,自然淡雅。
李天纵描绘之间,几乎全无停顿,清润的笔意画出朵朵香花,那株不知名花卉在破墨法之下,纯然灵动,加上初初的喷的那口茶水,使宣纸有着淡淡的花茶之香,更让画中花活过来一样。
在八仙桌旁围观的几位公子,都不禁赞叹出声,梁磊轻摇着手中折扇,道:“李兄的笔墨让人惊叹啊!这破墨法竟可这般用,在下还是初次知闻。”
司马浩点点头,心忖:“纵弟的蜕变太大了!以前别说墨法,就让他绘一幅十分寻常的青竹图,他也给画得歪歪斜斜的。怎像如今,有笔有墨,画意深远,随手便是好画!”
添上最后一笔,这幅画便完成了。李天纵淡淡一笑,对这幅临时之作还算满意,但他没有就此作罢,右手一移,羊毫重新往砚台里上墨,往画卷空白处,行云流水地书上一首题画词。
绮绮自始至终地看着画卷,被李天纵高超的画技吸引住,入了神,沉浸于淡泊的画意之中。
李天纵以飘逸似仙的草书,书起一首词来,绮绮跟着笔尖喃念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十八章 风信子
李天纵这首题画词的词牌是「卜算子」,词虽朴实无华,却将一位深情、专情的女子心思尽皆写出,满腔绵绵情思,愿两情天长地久,又唯恐对方负情,隐隐忧愁。
绮绮念着,心里感受到那词中女子的复杂情思,不禁幽幽一叹,对李天纵的钦佩之情又添了几分。原以为李公子心性淡泊,不会执着于世俗情事,岂料是她误会了,李公子竟是个通晓女儿心思的人!
与绮绮一般想法的,还有司马浩、梁磊几人,与那首「山园小梅」所不同,这首词又是另外一种风格、一种心境,借水寄情,以江水永不枯竭,喻离恨永无绝期,最后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如同让人听到那痴情女子的心灵呐喊——守情不移!
这词不华丽、不着色,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通篇情意绵绵,清新高致,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李天纵写好题款,将羊毫一挥,掷回笔格之处,淡淡一笑,卷起半截衣袖的右手十分自然地拿起八仙桌上那只绮绮用过的茶碗,抿了一口,滋润干枯多时的嘴唇,道:“绮绮小姐,你对在下绘的这幅画,可还满意?”
现下谁也不会纠缠于他喝绮绮用过的茶,是否过于无礼了,就连方才满心嫉恨的林轩,此时都被桌上的画卷吸引住,恍恍走神。
绮绮被唤了一声,才恋恋不舍地从画卷上移开目光,看着李天纵笑道:“李公子说笑了,绮绮能得如此好画佳词,还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又往画卷看去,轻声赞道:“这幅画真是让人愈看愈欢喜呢。”
“喜欢就好。”李天纵微笑道,将碗里已凉的香茶饮尽,那四瓣香花留于碗底。
绮绮从桌侧缓步走到桌子正面,站在李天纵旁边,柳眉微颦地观察着画中的花,半晌才小嘴喃动:“这花的叶子倒有点像水仙,不过哪会有莛花这么多朵的水仙?李公子,可否告知绮绮,这画上的究竟是什么花?”
司马浩也点头问道:“纵弟,为兄与绮绮姑娘一样,也是从未见过这种花,却不知是何品种?”
那株水墨花从画卷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顶端两边挂满喇叭形的花,细数竟有近二十朵。李天纵微微一笑,将茶碗放下,道:“这花名为风信子。”
“风信子?”绮绮几人不解地念了声,苦思冥想,搜肠刮肚,还是没有半点头绪,风信子这种花,闻所未闻!
对于他们的反应,李天纵是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