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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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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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微颤地,揽住身畔安歇的女体,她像孩子般的酣睡着,全然信赖地倚靠你。
  这份被倚靠的知觉,鼓舞了你心中始终蠢动的希望,并化为一股实现的力量。
  光绪二十四年,你召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听他们侃侃而谈,阐析世界大势,认为朽败中国在列强环伺下,只有一线生机,便是变法图强。他们请求立即下旨变法。
  否则,一旦亡国,皇帝将“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你转头望向珍妃,清晰地说:眹,不甘作亡国之君。
  在这场维持了一百零三日的维新变法中,珍妃是你的同志,她遣太监为你与宫外传递讯息,回避慈禧的众多耳目。
  误信袁世凯,走错一步棋,他的阵前倒戈,使你的护法,成为谋逆与叛乱。
  事发前一夜,你与珍妃同衾,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听着雨滴敲打在鸳鸯瓦上的声音,一阵远,一阵近。
  听见了吗?你问。
  是的。她低声回答。
  你,怕不怕?
  不怕。
  瀛台
  失败得彻彻底底。
  谭嗣同等六人,被绑赴刑场,从容就义,绝命前仰天长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你被单独囚禁在瀛台,珍妃被贬于建福宫,你们最亲近的太监宫女,全部惨遭处死或者杖毙。
  你一直寻找存活下去的理由,当日,养心殿上分别,珍妃凝睇着你,说:“与子偕老。”
  是一种约定,相约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仍然可能有希望。
  但,去向慈禧请安时,你知道,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已如大厦将颓了。
  听见奏请朝廷以义和团对付洋人时,你忍不住出声拦阻。
  不能。
  你知道,果然如此,则断无生路。而这个谏阻太微弱,八国联军,烧杀掳掠,朝向紫禁城来了。
  原以为要在瀛台幽居一生,却在破城前夕,接慈禧懿旨,一同避难出京。便是在存亡之际,她仍不能放你自由。
  看见珍妃小小的、苍白的容颜时,你几乎感激涕零,感谢上苍还能让你们相遇。她当时从景祺阁的北小屋圭来,孱弱憔悴,已不是往昔对镜簪花的丰美鲜妍;也不是湖畔以手绢逗引游鱼的浪漫俏皮,只是个沉静的妇人。
  但,你按捺不住强烈的情感,她是你今生唯一的知己与情人。
  珍妃清清亮亮的眼眸望向你,你的心中陡地一震。
  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始终不曾改变。
  众嫔妃跪地感谢隆恩时,珍妃也跪下,她不愿离京,并且进言,说皇上应该留在京中理事。
  慈禧不作声,极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珍妃。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你。你几乎是扑滚到慈禧脚前,肝胆俱摧地喊:皇阿玛——从没有像此刻的恳切、真诚而哀戚,并且凄厉。
  来不及了,一切。
  “很好。”慈禧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若不走,就殉节吧!”
  不!不要——你嘶声地哀号,感觉自己被撕成几片,疯狂地以首撞地,不论这个坐在面前的老妇是神、是魔、是仙、是鬼,她已经毁掉你的一生;现在还来毁灭你的灵魂。而你必须祈求她。
  祈求她——祈、求、她——太监入内覆旨,已将珍妃投入井中赐死。
  “没事了。”慈禧扶住你,用不曾有过的温和语调说:“皇上!咱们该上路了。”
  你的脑中,轰然响起,如同击鼓鸣金,又像万马奔腾,捧抱住头,你蜷缩、翻滚,无助地呻吟。(注:清宫档案保存有光绪三十三年载湉自书的“病原”,叙述病情,提到“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
  死生契阔。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时序入冬,你的生命也走到了最末一段。
  年过七旬的慈禧仍然健朗,她已不把你视为对手;你也早放弃与她抗争的念头了。
  甚至于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当你再不能去向她请安问好,她反而驾临瀛台探望你。听说,他们准备让你弟弟的幼子溥仪来继位,方才三岁,比你当初入宫更小。你张口,彷佛想说什么,慈禧轻声说:“皇上好好休养,不怕的,养着吧。”
  是的,阖上口,也闭上眼,养着吧。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涵元殿薝上风铃摇动,你突然想起,与珍妃放风筝,让那些纸鸢飞上蓝天,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小刀截断了线,你们依偎在一起,看纸鸢如一双鹰,穿越宫墙,互相追随,展翅远逸。
  系着你的这根绳索,也将截断了吧?
  自冬天开始的,将在冬天结束。
  这充满传奇的一生,你为人子,却非人子;你为人君,却不堪为君。历史将会如何评价,此刻已不重要。
  你只是如此平和地思念,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不论她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突然伸起手,像握住一株莲花的姿势,在虚空里划一道弧。
  恬静安适地,微笑。
  光绪皇帝薨逝于瀛台涵元殿。
  那年,你三十八岁。
  卷四 百年相思
  23 那夜星月都沉灭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
  我甚至看不见自已。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
  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却像黎明时刻,鸭蛋白的蒙蒙天光。
  这是在河南故乡第二天,村子里又停电了。偶尔飘洒丝丝细雨集聚在大姨家,聊得正热烈的亲人们,纷纷告别,推着脚踏车在我膝上,听玻璃鞋童话的小女孩,不甘不愿,只得跟着父母走。不好走。
  我站在门口,彷佛仍听见小女孩嚷嚷着番瓜、老鼠。赴一场辉,空气变得沁凉。,沿着黄土路回家去。坐说是一会儿天暗了,可就煌瑰丽的宫殿舞会去吧!
  而夜来得真快,只一瞬间,把房舍、田亩、小径、走远的亲人,全抹成墨黑。
  我们于是在手电筒引领下,回到小小的庭院,依旧坐在开满紫藤花的棚架下。
  静静地,听着屋顶上鸽子咕噜咕噜的声响。看着周围的人,在手电筒光线里,面孔都透着些说不清的奇诡,游游荡荡地,单薄得像纸片。
  那些开合的嘴唇,转动的眼珠,丰富的手势和表情,都不能挽救我迟钝的感觉。
  突然,大姨就说了这句话:咱老娘不定今夜会回来!
  白天,我们曾穿越田野,到外婆的坟前祭拜。
  一群人浩浩荡荡,越陌度阡地行走,经过表嫂的田地,曾停留片刻,她把田中的紫茄子和绿西红柿指给我看。教我伸出手,剥开一个豆荚,一串绿色的豆子,饱满晶莹,顺着指尖,滚落在我粉白温暖的掌心,从未经历过的惊奇,使我忍不住笑出声。
  吃啊!吃啊!表嫂催促着。
  “这、怎么吃?”我的笑停住。
  表嫂从我掌中拾起一粒绿豆,放入口中,咀嚼一阵,吃了。
  我拈起一粒,学着她的模样,努力用舌齿去品尝绿豆的滋味,甫离开泥土与荚衣,应该有所不同吧!
  好吃吗?好吃吗?
  “我从来没吃过。”豆渣顺着喉咙,进入我的身体。在这之前,我甚至没想过绿豆也是从荚中剥出来的;也没想过,他们把绿豆当成好吃的东西。
  “好吃,真好吃。”
  走了几步,我唤住她,摊开手:“我把豆子种在田里,好不好?”
  她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种吧!种吧!明年再来吃咱表妹种的绿豆。
  将近三十年,我从不曾在大地上播过一粒种子,却任性的予取予求。今日播种之后,明日又将远赴天涯。为此,我格外认真,把每粒豆子都包里在湿緛微温的泥土里,盼望能够发芽。
  母亲和大姨走在前面,谈起小时候在谷仓中见到狐仙的事。说是一群大小孩子,在一个高大阴凉的谷仓里捉迷藏,玩得正开心,不知从那儿转出个大姑娘,玲珑标致,有一双水汪汪极妩媚的眼睛,笑盈盈地向发痴的孩子们走去,撩起一股擅腥的骚风……
  狐仙哪!有个孩子大声喊叫,其它人惊惶地四处奔窜。大姨背起年幼的母亲,没命地逃离那个荒废许久的谷仓。也许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对中国传奇故事中的狐变渊源及类型,有着难喻的好奇。好容易寻着机会一探究竟,我紧紧追问,是真或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大姨睁大了眼睛,不容一点怀疑。
  说起她的长相,就是美。好象仙女一样。大姨补充着。
  站在田地里,风中一片晃悠悠的绿,我彷佛看见,一个破败的仓库,飞扬着金黄色的灰尘,那里闲闲地站立着美得眩目的女子,扬起手绢遮掩嘴唇,略偏头,弯起眼,微微地笑。
  永远年轻鲜艳。
  黑幽幽的眼眸,有着千百年的深邃与古老,有些什么,是令人沉沦耽溺的,闪动灿灿亮光,直教我焦躁烦扰。
  夜,渐渐深的时候,大姨却又说外婆将在今夜回来。
  我的外婆已在八年前过世。
  而大姨说这句话的笃定,俨然是在田亩上宣称亲眼看见狐仙一般。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恐惧;地许是兴奋;也许是不安,也许都不是。而我弓起身子,所有的感觉都苏醒,并且敏锐。
  据说,这些年来,外婆会附在一个亲戚的女眷身上,回来与姨妈们说说话。
  每次附上那妇人,总要先啼哭一阵,姨妈们心慌,劝她别哭,见面是好事,应该欢喜,为什么哭呢?
  你们那里知道,咱要是不哭,他们就不让回来啊!说着,方才慢慢收住哭声。
  说到这里,母亲和院中的人,都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中国女人善哭,是我早知道的。
  哭着离散;哭着重逢;哭生;哭死;哭病;哭穷,赫赫然,哭倒万里长城。在那些不能确定的时代里,都可以听见摇山撼岳的哭声。
  母亲发热,不断猛烈咳嗽,只得结束谈话。大姨带我们到歇息的堂屋,推开门,咯吱咯吱响着。这房子原是表姐们出嫁前住的,好几年无人居住,为安置我们,特地打扫干净。
  我和母亲一间房,一张大床。
  房内靠墙堆放两大袋杂粮,弥漫着干燥谷物与潮湿土地混合的气味。另一边有木梯,直通向天花板。我攀登了几级,借着手电筒看出那原来是个屋顶仓库,集中的光束把堆累的物品放大,夸张地在墙上投射黑影。
  母亲吃过药,吹熄蜡烛,而后躺下。
  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不能适应的关系,我告诉自己。紧闭眼睛,挨过一段时间。
  睁开眼,竟然,仍旧看不见,我把手举起来,在眼前摇动,一点用也没有。
  可以听见身旁浊重的呼吸,但,我转头,看不见母亲;看不见床榻;看不见蚊帐;我在瞬间成为盲人,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令人绝望。
  我甚至看不见自己。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蓦然涌起这个古怪的念头。
  还来不及思索,便听见清晰地,走动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盘桓着,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是老鼠!然而。什么样的老鼠,能有如此安稳沉着的脚步声?那么,肯定是比老鼠大,况且远大很多……那是什么?
  很多年前,母亲讲述她的童年,那时是避兵乱,外公外婆带着孩子挤在一间房,房顶也是值陈旧仓库,半夜,他们全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一级一级,顺着楼梯下来了。
  外公发话了,在黑暗里叫声大仙。说是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请别下来,明天一定好好祭拜。
  脚步声停住,片刻之后,蹬蹬蹬,缓缓地上去了。
  我掩住嘴,防止自己发出声音,同时,在心中默念着,不管是那一种仙,请别下来,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竟然也中断了。
  终于得到松弛,可以静静躺着,并且入睡。
  然而,这夜在黑暗中异常寂静。一点光亮、一点声音,都没有。
  静到极点,转化成为一种窒人的鼓噪;我的双耳,因无法接收外界的音讯而喧嚣。
  细细密密,化为一个庞大的力量,侵占我的感官,蠢蠢挣动,欲有更强的作为。
  从床上支撑起来,摸索火柴,喘息着,划起一朵小小的火焰,初时不能直视强烈的火光,而后,点燃一支瘦长的白蜡烛。
  柔和温暖的明亮,驱逐黑暗,仓皇隐逸。房内的一切都在摇曳光影中,逐渐成形、清晰。异样的骚动,也静止。
  我把蜡烛黏在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惶惑;岁月烟尘里的乡野传奇,都在烛芯焚化了。
  后来,竟也升起浓浓的睡意。
  离开那村庄,已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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