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车马毂辘如雷声隐隐,太守奉旨入京去了,带着视同心腹的孟生同行,府中不少门客,不免极为艳羡。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依旧在窗前眺望的秋水,突然转头对拨弄火盆的丹儿说。我要做母亲了。
丹儿的火钳跌进火盆,也不知捡拾,惊呆了半晌,喃喃地:不能的,小姐,这不可能。
真的。秋水安静她笑着,眼眸转向那只钵,十分虔诚而洁净的形貌,她说:我有一个孩儿,像他爹的模样。
丹儿抗拒地摇头,可是,站在窗边的秋水,确实隐约有着不易察觉的臃肿,她的面宠,甚至焕发母亲才能有的光辉。
丹儿几乎是夺门而出的,直跪倒在夫人门前,哆嗦着,乱七八糟地,企图把事情说清楚。夫人听不明白,只觉得不寻常,不得不走一趟凌波楼。
当她们蜂拥而至时,秋水正用襁褓包里一个小小的、初生的婴儿。
杜若——烟
太守回府,恰是杜若盛放的季节。
杜若又称姜花,花形似蝶,花色如云,原是含蓄温婉的形状;却有最热烈放肆的香气。凋落得快。而有几分惨凄。
无论夫人如何劝解,太守听闻秋水产子的离奇遭遇,仍遏不住暴怒填膺。
他冲进凌波楼时,秋水正抱着小儿,一同向钵中看倒影。端详着牙牙学语的小儿,怒气蓦然消失,这孩子,与自己如此酷似。
凡是抱着孩子的人,都觉得孩子与他相似,于是生出莫名的疼爱。
秋水却说:虹儿像他爹。语气之中无半点羞赧。
太守反复思量,怪力乱神之事,他是不能相信的;始乱终弃的事,他是不能容忍的。
秋水从未离府,线索必然是在府中,至少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守召来府中的年轻门客,独缺孟生。
这一次赴京之旅,太守与孟主已达成某种默契。太守允诺将栽培孟生,一条平坦大道已隐约在生命之中浮现。只是,人要知命。
孟生衡量过,他明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曾经有过的绮思幻梦,已遥远的宛如前生。他只能选择前程。并且,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错。
可是,那日,他恰巧经过大厅,见一群同僚议论纷纷,便也踏进厅门,门,在身后掩闭。太守、夫人、秋水、丹儿,陆续走进来。
看见秋水时,他的心仍忍不住瑟缩。她更丰腴、明艳,只是,怀中抱着个小孩儿。
当他站在角落里看她,她也抬起头,准确地捉住他的眼眸。当初随太守赴京前夕的梦境,突然澄明清晰,他曾与她相见,他看见遗失的钵,他曾解衣为她驱寒,而在冰冷中怅然苏醒。
她的眼眸中,竟然也有这样的记亿。
太守长长地叹了一声,儿女情孽,身为父母亲,能不能填补情天恨海?
秋儿。厅内的人都听见太守的声音清楚回荡:让小虹儿去找他的爹吧!
孟生陡地像被重重一击,看着秋水整好虹儿衣衫,把小孩儿放在地上,轻声说:去吧。他恍恍然,有些省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那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小儿,为什么竟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是的,这黑眼睛太熟悉,彷佛,像是看见了自己。
自己?
不!不可能。偏那小孩儿径自向他走来,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角落里除了他,再没有其它人,那孩子却一直走过来,伸出小手牵他的衣角。不——他反射性地,狠命推开小孩儿,抬头,正接触到秋水悲恸几近灭绝的神情。猛然地觉得痛悔难舍,一剎那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迅速伸手想拉回被推开的核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虹儿仆倒在地,小小身体无助地撞击地面。
秋水觉得自己被震得粉碎,迸裂在空气里,四分八散,不能合拢。…所有人都看见,小孩儿仆地之后,消逝如烟,只遗留一滩水。
曾经,映照澄净无云的穹苍;隐藏璀璨如彩虹的石子;供养人间清绝美绝的一朵容颜。
孟生熟悉的那一瓢。
阳光里,光采晶莹闪熠。
尾声
六朝人喜欢神怪变异的故事,津津有味的传述,有一则是这样的:太守史满有女悦门下书佐;乃密使婢女取书佐盥手残贱水饮之,遂有妊。已而生子,至能行,太守令抱儿出,使求其父。儿匍匐直入书佐怀中。书佐推之仆地,化为水。
这样简短的篇幅,诉说怎样的故事?我在其间,惊见爱情的虔诚坚贞,宛如宗教情操,竟然无中生有。同时,也怅见爱情的缥缈飘忽,意念瞬间转变,便如过眼云烟,百般缱绻温柔,皆化为无有了。
古代男人总在名禄追求的道途上,轻易改变最初的钟情;古代女子终其一生只守一份盟誓,于是万劫不复。
好象曾经听说过: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只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神话吧?
曾经有个朋友,在卡片上写着:你只喜欢,孤单的一个人在瓶子里没有奇遇久久,化为水临了,倾出来回归尘土原本,我是轮回四季,歌声最响亮的潺潺流水,从光滑的鹅卵石上跃过;如今,却囚在瓶中,固守不变的风景?
我不相信他的话。
假若,可以选择,我情愿将这一瓢,灌溉一株新栽的桃花。明年春来,应当可以花开如锦,灼灼灿灿,燃烧一季的旖旎。
22 幽禁的情人
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
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钟粹宫
你一直记得那个隆冬之夜,不寻常的狂风怒号,沙土飞扬。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
随后,慈禧太后宣布,由醇亲王之子载湉继承大统。
你的父亲在殿内聆旨,既惊且痛,失声恸哭,皆厥倒地。他不要你做皇帝,那个刚才撒手咽气的同治载淳,只是个极不快乐的十九岁少年呵。你是他最宝爱的儿子,醇王府娇养的乳鹰,原来应该在天地间自由展翅。
然而,宫中片刻不肯耽延,派兵一队,人人黄轿一乘,火速赶往太平湖醇亲王邸,迎接幼帝入宫。
王府内眷一片哭声,在生离死别的混乱中,你自梦中惊寤,犹迷糊怔忡,闹着要找母亲。自此却坠入一场冗长、愁苦的梦魇,总难转醒。
被立为大清光绪皇帝,那时,年仅四岁。
你的世界全变了样,再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容。便是父亲也像是换了个人,曾经雄姿英发,抱着你跨上马背,允诺要带你回到祖先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去驰骋的父亲,跪在地上,时时低垂着头。你不明白,镇日里见到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直不起腰。
那天,在钟粹宫,你的父亲又向你跪请圣女,你忽然翻滚下榻,直奔到他面前,扯住衣袖,想拉他起身,一面急切要求:阿玛!阿玛!带我回家吧!我要回家——侍立着的太监、宫女,纷纷上前劝阻,抱起你不断挣动的小小身子。你哭!你喊!
一声声喊,阿玛!阿玛!阿玛——你的父亲匍匐在地,浑身颤栗。
你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旺健的体质,感冒发烧,来势汹汹。
在病中抚慰你的,是慈安太后。进宫以后,你与她同住在钟粹宫。当你病着的时候,睁开眼便看见她的焦虑;听见她温柔的安慰话语,她把你当成另一个同治。依靠在她怀里,可以撒娇,觉得安全,你把她当成另一个母亲。
同治与她并非母子;你与她也不是母子,但,你们都与她亲近。
你开始读书,举止行动也和往昔不同,神态自若的看着醇亲王跪安。谨记着慈禧的训诫、慈安的规劝,人君必得仪止合宜守度,不可逾矩。
向两宫请安,是每日不可免的功课。到长春宫去,不知为何总是不自在,慈禧询及读书的情况,末了总要再提醒一遍,你能入宫即位,全仗她的恩赐。
往钟粹宫去,便磨蹭着不想走,慈安爱吃点心,总备着一份给你。有时,定定看着你,叹一口气:“皇帝快生长大吧。长大了,朝中大事便可以做主。”
她常和慈禧意见相左,因此,显得忧愁。你解事的劝她不必烦忧,并说待你亲政后,还要奉请慈安垂帘听政。
至于她么,便省了吧!你意气飞扬的说。
慈安忙止住你的话,恐怕你会惹祸上身;却不知道她自己的大祸正兜头罩下。
慈禧其实对你的琐碎事了若指掌。当初,亲生子同治与她反目,却和慈安情同母子,已使她衔恨在心;你是她嫡亲妹子的孩儿,在慈安的教唆下,还未亲政,便不给她留余地。同治早逝,两宫太后面对死神,没有羸家。这一回,慈禧不能再给对手一点机会。
出事前一日,你像往常一样,去钟粹宫请安,慈安染了点风寒,精神还好,谈笑一阵。告退出宫时,正巧遇上慈禧派人送点心,一碟精巧的包子。
你在钟粹宫敲响的丧钟中,惊跳起身。
自幼年起,你便知道,这座阴森的宫苑,时常吞噬人命;你听过各种可信或不可信的传言。可是,慈安是太后呀!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她。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看见慈禧的时候,你咬紧牙关,撑着蓄满泪水的双眼,大声地,直问到她脸上:她是怎么死的?
慈禧极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你。那寒冷如刀剑的眼光,令你背脊发麻。她仔细打量你,像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以后,用平板的声音下了懿旨:“皇上悲恸过度,先回宫安歇吧!”
你被太监挟回寝宫,脑中轰然。我不是天子吗?我不是皇帝吗?
不是!你的脚步零乱颠踬。我只是个傀儡,你告诉自己,今日死了慈安,明日便能死了载湉。
跨进门槛,你站住,一口鲜血猛烈喷出。
光绪七年,慈安太后猝逝于钟粹宫,上谥为孝贞皇后。
那年,你十一岁。
养心殿
在朝野一致强烈要求下,慈禧宣称要还政于君了。但,必须在你的大婚之后。皇后是慈禧挑选的,她的亲侄女,比你年长二岁。
你对婚姻并没有温柔的想象,甚至不抱希望。同治当年恃逆慈禧的意旨,表面上看来争取了自主,却只给他的皇后带来悲惨下场。你绝不重蹈覆辙。你真正在意的是大婚以后的“还政”。
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
慈禧果然宣布还政,撤去了那道垂帘,迁居颐和园。虽然军国大事仍需恭请太后圣裁,虽然时时得往颐和园叩安,你仿充满蓬勃朝气,时时准备大显身手。
大约也是在那段时间,你的心灵,与那年轻的女子相遇,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年仅十三岁的珍妃,有一双晶亮坦白的双眼,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面容,不同于宫中嫔妃的丰圆富泰;尖小的下巴,透着股惹人怜爱的剔透清丽。
从不回避你的眼光,慧黠的眼眸里总藏着教你欢喜的主意。有时侯甚至改扮男装,陪你到鹿苑去。
新婚燕尔,如兄如弟。你说。
她的眼睫闪动,把一株莲花似的小手,递进你的掌中。
“我是你的知己,也是情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说。
你从不知道自己会为这样一个小小女子魂牵梦縏,灵魂深处某一种沉睡已久的感觉苏醒,并且澎湃激昂。朝中大小事,乃至夜梦种种,都想和她说。她专注聆听,为你添香磨墨,你们痴心想过民间夫妻的生活。
但,你们如此亲密,忘了旁人;旁人却不能忘了你们。皇后耐不住望穿秋水的寂寥,三番两次向太后密告,珍妃的好男装,爱照相,全成了蛊惑皇帝的罪状。慈禧口中劝解,心中却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爱珍妃的灵巧美丽;况且,你的举措大致也让她顺心。
然而,你的爱宠使珍妃丧失世故机巧的能力,仍保持一贯的天真率直。那一回,慈禧训斥你不善为君时,珍妃竟然上言,为你辩护,隐约有埋怨慈禧揽权不放的意味。
她的忠诚,换来忤逆之罪,被贬为贵人。接下来许多日子,禁止会面,你已算不清日子了,只是一场病按着一场病。
直到慈禧恩准贵人回复妃位,珍妃盈盈拜在榻前请安。你命她抬头,那双眼眸,如昔的倔强,从未因遭挫而软弱。你的胸腔,被一种混合着疼惜与钦敬的复杂情绪充塞,一言不发,拥她入怀。
你再不让她离开养心殿,二人同寝同食,较先前更和婉亲爱。殿中的老官人经常喟叹,说是同治皇帝往昔与皇后也是如此好合。你并不愿与先皇帝比,总认为自己要比他幸运得多;你的爱妃更不会像先皇后那样,让慈禧欺凌,抱恨夭亡。可是,你所居住的正是同治的寝宫,谁能预料你的命运?
你微颤地,揽住身畔安歇的女体,她像孩子般的酣睡着,全然信赖地倚靠你。
这份被倚靠的知觉,鼓舞了你心中始终蠢动的希望,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