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迪在我身旁坐下,一声不吭。“我不是让方方告诉你我有事吗。”
“他跟我说了。”“我一会儿就得走。”“我也一会儿走。”我们不说话了,继续看电视。中国队大门被对方一脚射穿,看台上的外国观众立刻跳起来;五颜六色,旗帜挥舞的观众席象波涛一样涌动,欢呼震天;中国队门将从草地上沮丧地爬起。“妈的,”我骂,“一群废物。”
“哎,我们得走了。”亚红叫起那个看得津津有味的姑娘跟我说。“好,一会儿见。”方方开门送她们出去,回来坐在吴迪旁边和她说话。我只顾闷头看电视,不理睬吴迪。中国队拼死拼活终于在终场前攻进一球,把比赛板成平局。比赛完了,方方关了电视,我的心情也好了一点,对吴迪说:
“你该走了,过会儿没末班车了。”
“我们宿舍一个人的妹妹来了,今晚睡在我床上。”
“我这儿也没地方。”我不高兴地对她说,“晚上她们还要回来。”“我不在你这儿住。”吴迪把脸扭到一旁,盯着书架上一只造型活泼的熊猫。“我不是撵你……”电话铃响了,方方伸手去接,嗯哼了几声,放下电话,对我说:“该走了。”“我得走了。”吴迪拿起她的包,站起来,我望她。她看我一眼:“走啊。”
我站起来,穿上西服外套,我们三个走出门,下了楼。街上已经人车稀少,很安静了,楼区大部分窗户也熄了灯。方方去发动车,我跟吴迪说: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不打也可以。”方方把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你去哪儿?”我问吴迪。
“反正我有地方去。”“要不,”我哦吟片刻,觉得实在对她太恶劣了,“你就在这儿住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送你一段?”“不用!”吴迪向灯火通明的街上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方方催我,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汽车追上她、超过她开走了。
“燕都”饭店的大厅很冷清,今天没有夜航班机。酒吧里正在播着最后一支曲子,喝酒消遣的外国客人已陆续散去,侍者在收拾桌子。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在总服务台和卫宁交代着什么,卫宁看到我们进来,就分了神。
“等会儿上去,卫宁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咱们说。”
我和方方坐在门厅能看到总服务台的沙发圈里。抽完一支烟,经理还没走,卫宁的样子已经很焦灼了,又不能跟我们明白地示意。这时,两个男人从降下来的电梯闪出来,经过沙发困时看了我们一眼,我吓了一跳,这两个人是饭店保卫科的干部。“坏了。”我小声对方方说:“今晚要出事,咱们得马上走。你去给亚红她们打电话,叫她们也赶快出来。”
“好。”方方站起身去酒吧打电话。
两个保卫科干部走到总服务台同经理小声说了些什么,总服务台的人都转脸看我。与此同时,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两辆警车闪着灯驶到饭店门口停下,关了警笛,跳下七、八名警察。他们逐个通过转门,进了门厅,保卫科的干部迎上去,和为首的警官握了握手,一个保卫干部领着警察去自我电梯上楼。方方打完电话回来,问我:“走不走?”“现在不能走。”我看着那个留下来的,不时用眼睛瞟着我们的保卫干部轻声说。一会儿,电梯间开了,亚红她们被警察带出来了,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姑娘。亚红走过我们身旁没看我们,径直上了警车。上楼去的那个保卫干部和留下来的这个嘀咕了几句,留下来的这个向酒吧走去。一会儿,领着一个女招待出来,指点我们,女招待点点头。他走过来问我们:“你们刚才往楼上房间打电话了?”
“没有。”我说,问方方,“你打了吗?”
“没有。”方方看着那个保卫干部说,“我给市里的一个出租车站打过电话要车,你们饭店的都出去了。”
“你听见他电话里说什么了吗?”保卫干部问女招待。
“没有。”女招待摇摇头:“就看见他打了个电话。”
另一个保卫干部和那位警官远远地看着我们。这个保卫干部又问:“你们是在这儿等出租车?”
“是的,怎么啦?”我反问他。
“没什么。”他挥手叫女招待回去,自己也走回总服务台。那个警官叫上他的部下,一齐走出饭店。警车发动驶走,警笛声在街上响起。我们又坐了会儿,站起来走到总服台问仍站在那儿的保卫干部和经理:“你们的车有回来的没有?”
“没有。”一个保卫干部冷冷地说。
我和方方走出饭店,在门口站着,他们隔着玻璃墙看我俩,一辆出租车从街上驶过,我和方方叫着追出去,出租车靠路边停下,司机打开灯问:“去哪儿?”
“哪也不去,错车了。”
司机骂了一句,关了灯,呼地把车开走。我和方方走到停自己车的地方,摸黑坐进去,也很快开走了。
“你说,亚红会不会把咱们抵出去?”路灯一盏盏闪过,方方问我。“我想不会,那样对她没好处。这种事弄好了也就抱留几天,弄不好,也不过劳教两年,要是加上团伙敲诈罪,那就是十年八年大刑。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进去。”
“可警察已经看见咱俩了,他们不会傻到真相信咱们是等出租车的过路人。要是警察诈她——肯定得诈,逮着一个,没破的积案都拿出来诈一遍。”
“我想信这段时间没人报过案。”
“你怎么知道有没有别的笨蛋也在干这号买卖。”
“起码今晚没事。”我把车拐进楼区,停下,“我只担心亚红送了劳教,咱们这挺带劲的买卖就干不下去。现找别的姑娘,又得费一大通劲。亚红人真不错,合伙干那么长时间,一点漏子没出。”“吴迪怎么样?我看她不赖,又有味又会外语。”
“她不行。”我们下来锁了车,点上烟往我们住的那栋楼走,“她跟亚红不一样,你让她倒贴她都干,可叫她卖,打死她也不干。”“没那事,她有什么了不起,身上是不是人肉?”
我们进了楼门,边上楼边说。
“你得了吧,别打她的主意,我已经决定不理她了。”
“你是不是,”方方说:“有点爱上她了。”
“没有。”停了下,我承认:“我挺喜欢她。她一哭,我有点受不了。”“嗬嗬,就跟你肚子里还长了点良心什么的似的。”
“嘘!”我一把抓住方方,僵立在楼梯上。楼道里没灯,黑漆漆的,我们住的单元门口站着一个人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接着想到:跑!但我们离的是这么近,跑能跑几步?再说,也不可能只来一个警察蹩在门口。我真后悔没观察观察就冒然上楼。很快,我又感到怀疑,这个人看到我们并没动,而且好象是个女的。“谁?”我强作镇静走上最后几步楼梯,看清了,是吴迪。
“你在这儿干嘛?”“我没地方去。”尽管我被吓了一跳很恼火,但不是警察,也松了口气,掏钥匙开门、拧亮灯。吴迪进了门,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包一搁,不笑也不说。方方垂头丧气跟进来,看到吴迪的椎儿,倒给逗乐了,冲我挤下眼。我到厨房看有什么吃的,找出两袋方便面和几个鸡蛋。我把方便面撒开一锅煮了,支上平底锅准备煎鸡蛋。
“吴迪吴迪。”我喊她。
她悄没声地进来站在我身边看锅里渐渐化开的猪油。
“会煎鸡蛋吗?”“会。”我把位置让给她,她默默地、麻利地磕了个鸡蛋放进油里,蛋清在热油里鼓起泡,变得雪白。
“煎老点。”“嗯。”吃完夜宵,方方去睡觉,吴迪收拾碗盘。
“搁这儿吧,明天再洗。”
吴迪没理我,端着碗盘去厨房。
我上了床,打开台灯,想了会儿亚红。吴迪擦干手进来,坐在一旁。“到这儿来。”我叫她。
她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赌什么气,你要在那儿坐一晚上?”
我下床走过去,一把将她抱上床,她紧抱着我,嘤嘤哭起来,“我恨你。”“你呀,也是鸡屎拌面——假卤(鲁)。我的确有事,你也不是看不见,今晚差点回不来,让狗子兜进去……”我胡乱解释着,解着她的衣扣。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似乎睡了一觉,看看表还不到三点,吴迪一点动静也没有,可能睡了,我凑过去看看她,吃了一惊,她在黑暗中大睁眼睛。
“老流氓。”“什么?”“老流氓!”她一字一板地说。
五
亚红被警察逮走后,尽管我估计她不大会牵连到我们,卫宁也来说,那次只不过是饭店保卫部门的一次突然清查,警方只是协助,并不是真发现了什么问题,我们还是采取了些预防措施,停止了活动,分散居住。我住到方方那套房子里。吴迪从那天晚上后,对我有了清醒的认识,但她还是经常来找我。她十分矛盾,加上我无事可做,也不象前些时候那样冷遇她。有时还骗骗她,说我和其他女人早断了来往,使她将信将疑,愈发难以自拨。
“我可以不在乎,你过去干过什么我都可以不问不管,只要你从现在起对我好点。”
“挨揍打呼噜——假装不知道。你说不在乎,现在你是不在乎,将来呢?我可以向任何人公开,就是不能授柄于我的老婆。”“你打算和我结婚吗?要我当你老婆?你不必忙于答复,我不催你,只要将来有一天就可以,我就等你。能给我点希望吗?”“你都听什么了?”我不想给她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不是不跟你结婚,跟谁都不结婚,我根本还没考虑过结婚。”“……”“其实,你也是鬼迷心窍,你跟我结婚有什么好?要说结婚,你还是找韩劲那样的老实小伙子结婚好,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的。我可就说不准了,即便现在喜欢你,一旦你老了,十之八九会去另觅新欢。”
“我也知道。”她凄凉地说:“我不是不知道韩劲爱我是一心一意。那天我一个人夜里在街上逛来逛去,伤心得不行时,也想过去找韩劲。”“为什么没去?”“他那么好,那么相信我……我不忍让他喝人家的洗脚水。”“什么?这话也出来了!闹了半天,你新潮来新潮去,骨子里还有这么多封建积垢。白念那么多书了,都尿出去了?”
“这不是封建!”我们谈话常常这么结束,我讽刺挖苦她一顿,她忍泪生气而去。不久的一天下午,我在吴迪的学校门口等她时,陈伟玲从校园里出来,要和我谈谈。因为陈伟玲上次给了我一个愚蠢的印象,所以我在这里犯了一个本来不该犯的错误,以为她是受了韩劲之托前来说项。后来吴迪坚决地对我说,韩劲不会这样做,就象她不会这样做一样。我倾向于相信她的说法,这就更使我当时显得傲慢粗俗,低级下流。
“谈什么?是咱们俩的事呢,还是别人的什么事?”我先这样轻薄地问她。“吴迪的事。”“噢,吴迪,我认识她,而且不是通过你认识的。”
“的确,”她平淡地说,“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可以介绍给她。”“你很清白。”“直说吧,我认为她认识你后,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处,她的学习成绩,精神状态都下降、变糟了。”
“你不是她妈妈吧?我猜你现在连她的朋友也不是。”
“是的,”陈伟玲脸上掠过一丝痛楚,“我没什么权利指责你,指责她。我只是想对你提一个请求,一个忠告……”
“请求我不要再纠缠她?忠告我不要再打扰她?我很乐意照办。”我微笑地说,“其实我也曾为此做过努力,问题是她,不是我,是她在纠缠我、打扰我。”
“我知道,是她不能自拨。”陈围玲沉着地说:“我并不是请求你躲开她,离她远的。我是来请求你对她好点,要是你真……爱她——起码你也该做做样子。就是你不想理她了,也委婉点,别把她当成个婊子!”
我沉吟片刻,乜斜着眼看看她:“我想,这也是韩劲内心发出的饱含痛苦的请求吧?”
她没说话,实际上是气得说不出话。
“既然你这么赤诚以待,我也无妨肝胆相照。请你转告韩劲,我也觉得我不能给吴迪带来什么益处,给她以‘向上’的力量——用句时髦话说。她最合适的配偶应该是韩劲,这话我也跟她说过。我愿意和韩劲合作,使吴迪弃恶从善,真的,这是肺腑之言。我可以保证,从此不再来找吴迪,不再给她打电话,甚至我可以搬家,使她找不着我,彻底忘掉我,完壁归赵。”“我过去,”陈伟玲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一直认为你是个高级恶棍,文明流氓,倒也讲究个方式,讲究把事情做的尽可能得体。现在我才明白,你其实和街头歪着膀子遛去的,‘小晃’没什么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