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田有条不紊地侃侃而谈,把一部日本茶史讲得如此清晰连贯,把个杭天醉听得张口结舌,神思来去,恍若游丝。他的脑子里一会儿陆羽一会儿苏东坡一会许次纤,就是连贯不起来。羽田看出了灯下主人的恍然,这才打断了兴致,略有不安地问道:“杭先生,是否胎噪你了?”
杭天醉如醉方醒,连连摇手:“听君一席话,只觉他山之石劈面而来,直攻我山之玉,况且先生又讲得如此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贵国之茶道,倒是听出了一番庄严画图来,愿恭听之。”
隔壁传来嘉平大呼小叫的声音,夹着叶子一串串风铃一般的笑声,几个孩子玩得正开心呢。羽田放心了,继续了他的思路,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室呼时代的末期,也就是相当于中国的明代吧,在日本的民间,出现了一种由老百姓主办的茶会,人们把它叫作“云脚茶”。各种身份的人聚集在河边,大厨房、小客厅,喝酒、下棋、品茶,十分热闹,这就是中国人称之为下里巴人的饮茶了。
这种下里巴人的饮茶活动中,奈良的淋汗茶会,最引人注目。淋汗,就是夏天洗澡的意思。奈良有一家姓古市的家族,专门烧了水,请一百人入浴。洗完澡,便喝茶,吃瓜果等,大家又唱又笑,赏花品茗,十分开心。
古市家族中的澄荣、澄见两兄弟,是奈良著名的茶人。他们的师长,便是村田珠光(1423…1502)。
珠光十一岁时便人寺做了和尚,想来年少气盛吧,竟被赶出寺门。十九岁时,他进了京都的一休庵,跟着一体参禅,并得到了一休颁发的印可证书——圆悟的墨迹,这位明代禅僧的墨宝,便成为茶禅结合的最初标志,茶道界最高的宝物。
珠光把它挂在茶室的壁龛里,进来的人全要向它顶礼膜拜,以示禅茶一味的道路。珠光在京都建立的珠光庵,以本来无一物的心境点茶饮茶,形成了独特的草庵茶风。他在义政将军关照下,成为一名大茶人。晚年回到奈良,收了许多门徒。临终时,他说,日后举行我的法事,请挂起圆悟的墨迹,再拿出小茶罐,点一碗茶吧。
村田珠光曾经留下过许多至理名言,他说,没有一点云彩遮住的月亮,没有趣味。他还说:“草屋前系名马,陋室里设名器,别有一番风趣。”
听到此,杭天醉不由拍案叫绝:“好一个草屋系名马,醒酗灌顶之倡语!”
羽田也说上了兴头:“正是珠光,通过禅的思想,把茶道提高为一种艺术、一种哲学和一种宗教,这里,庶民为主体的乡土文化,战胜了东山为代表的贵族文化了。”
杭天醉听到这时,禅心大发,突然说:“羽田先生,我这里有上好的白炭,还有虎跑水,不如趁现在烹茶品尝一番,如何?”
羽田听了大为高兴,说:“入乡随俗,就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来办吧。”
杭天醉这就叫来了婉罗,让她乘着月夜到户外去生炭炉。嘉和嘉平,带着叶子也大呼小叫地冲到月下,手忙脚乱地帮着添乱。叶子蹲在地上,口对着炉口,吹着气,烟熏得她鼻涕眼泪直往下掉,杭天醉隔窗叹日:“心为茶养剧,吹嘘对鼎锁。”
羽田问:“这样的佳句,想必是贵国的某位诗人所作吧。”
“洛阳纸贵的左思,作《娇女》一首,其中十二句,说的是煮茶,那是遥远的汉代了。我们中国人作事向来无心插柳,星星洒洒,反不如贵国可以整理流传了。”
“愿听杭先生指教。”羽田连忙接过话头说。
杭天醉摇头:“今日难得羽田先生开讲,还是一气听完了,以后专门听我的吧。”
羽田也不再谦让,正襟危坐,又开了讲。
话说珠光去世的那一年,又一位大茶人武野绍鸥出生了。按照中国人对佛的理解,想必是有轮回的神秘天意在这其中吧。
绍鸥是清市人,地方靠海,城市繁华。他的父亲,是个大皮革商。绍鸥二十四岁那一年,来到了京都,跟着三条西实隆学习和歌,同时,又跟着珠光的几位弟子习茶道。直到三十三岁,他一直作为一名连歌师,生活在京都。想来,有富裕的家庭经济背景,他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了。
三十六岁时,绍鸥回到及市,三十七岁时,收下了小他二十岁的千体利为徒。浪漫自在的连歌生涯结束了。绍鸥成为一名严谨的茶人和商人。四十八岁那年,他获得了“一闲”居士号。他的茶道生涯,进入了黄金时代。
以歌的道理来渗透茶道,开创新的天地,是绍鸥的贡献,请听这首和歌吧:
望不见春花,望不见红叶。
海滨小茅屋,笼罩在秋暮。
只有领略过壮丽景色的人,才能体会无一物中无尽藏的超脱。
把和歌擦装起来,代替茶室的挂轴,使日本茶道日益民族化,便是从绍鸥开始的。
必须告诉你们,第一幅被挂出来的和歌,是唐代时安倍仲麻吕留学中国的思乡诗: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绍鸥对珠光的茶道进行了改革和发展。素淡、典雅的风格进入茶道,高雅的文化生活又还原到日常生活。我OJ从绍鸥与茶花的故事中,或许可以领略一点精神吧。有一次,茶会正赶上大雪天,为了让客人们全心欣赏门外雪景,绍鸥打破了常规,壁龛上没有摆茶花,却用他心爱的青瓷石基钵,盛了一钵清水。
杭天醉若有所思,说:“就像现在,当我和你坐而论茶时,屋外是我们两国的孩子在月下共同煮泡香茶。这样相依相存,交相辉映,没有什么能比此时的情景更加美好了。”
来,让我们共同进入16世纪中叶的日本吧。这是一个激烈的战国时代,群雄争战,以下犯上,风潮四起,对生死无常的武士而言,宁静的茶室是灵魂的避难所。茶具在商人手中可值连城之价,争夺一个茶碗,也可以是一场战争的起因了。
就在这动荡的年代,武野绍鸥西归,干利休继之而起。
同样是沿市人的干利休(1522一1592),也同样出生于商人之家,拜绍鸥为师后,也继承珠光以来茶人参禅的传统,二十四岁时获“宗易”道号。后来,做了织回信长的茶头。织回信长死后,又成了丰臣秀吉的茶头。
秀吉与千利休,永恒的对立面,永恒的对峙,永恒的相互依存,也是我们后世茶人永恒研究的命题。
出身平民的秀吉,渴望天皇的承认。天皇身为傀儡,也不可能不承认用武力统一了天下的武士。为了庆贺这样的承认,秀吉举行了宫内茶会,先由秀吉为天皇点茶,再由于利休为天皇点茶。
在1585年的此次千利体主持的茶席上,秀吉在壁龛上挂出了中国元代山水画家玉润的《远寺晚钟》。大朵的白菊,插在古铜的花瓶之中,茶盒是天下名扬的“新田”和“初花”。茶罐,取名“松花”,价值四十万石大米。
六十三岁的干利休,在这一生中最高级别的茶会上,获得巨大荣誉。
两年之后,权力与茶道再次结合。那一年,秀吉平定了西南、东国和东北的各路诸侯,便决定了在京都的北野,举行举世无双的大茶会。
千利体责无旁贷地担任了此次茶会的负责工作,而秀吉则发表了一个既专横又豁达,既炫耀自己又体恤民众,既向往风雅高洁,骨子里又是赳赳武夫的布告。
1587年10月1日,北野神社的正殿里,中间放置了秀吉用黄金做成的组合式茶室。一壁的金子,金房顶金墙壁金茶具,窗户上挡了红纱。这套黄金茶室,可说是秀吉独一无二的创举,在天皇面前炫耀过;搬到九州炫耀过;在中国明朝的使节面前炫耀过;也许,这次的北野大茶会,正是为了在老百姓面前再炫耀一次吧。
陪着炫耀的是中国画家玉洞的《青枫》和《廉滞八景}},看来,秀吉是特别青睐玉涧的了。
盛况空前的北野茶会,有八百多个茶席,不问地位高低,不问有无茶具,强调热爱风雅之心,推动了日本茶道的普及。
从六十岁到七十岁,千利休侍奉秀吉,整整十年。这十年之间,千利休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呢?弟子接遗而来,天下无人不晓,君王手中的剑,僧人杯中的茶,他们之间的潜在的内心冲突,究竟是怎么样不为人知的厮杀呢?
是干利休,使茶道的精神世界一举摆脱了物质因素的束缚,清算了拜物主义风气。他说:家以不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之教诲,茶道之本意。
是千利休,将茶道还原到淡泊寻常的本来面目上。他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
当弟子们问千利休,什么是茶道的秘诀时,他说:夏天如何使茶室凉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暖和,炭要放得利于烧水,茶要点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
杭天醉听到这里,捶胸顿足,连连说:“千古之音!千古之音!”
“还有呢,千利休的艺术境界,也可以援引一首和歌来表达:
“莫等春风来,莫等春花开。
“雪间有春草,携君山里找。
“这里的茶境是积极的,富有创造性的,是一种在绝对否定之后诞生的绝对肯定的美。
“茶道中原有的娱乐性,在千利休手中被彻底消除了,几个客人用同一个碗传着喝的'传饮法'诞生了。下一位客人要在上一位客人喝过的地方用茶,不能换地方。也就是说,不能嫌别人脏。关于这一点,先生您能理解吗?”
杭天醉若有所思,道:“想来,与中国上古时的吮血结盟有着渊源吧!”
“先生所言极是,干利体正是一位主张人性亲和的大师。他的小茶庵,小得二三主客,只能促膝而坐,以此作到以心传心,心心相印。千利休的茶具也别出心裁。从前贵国传来的天目茶碗青瓷碗,过于端庄华丽,表现不了他的茶境,他便用了朝鲜半岛传来的庶民们用来吃饭的饭碗——高丽茶碗,且以手工做成,形状不匀称,黑色,无花纹为最上等。”
“贵国的武将秀吉,未必能领略艺术大师的情怀吧。”
“岂止不能领略,实在是无法容忍的。用渔篓子做花瓶、用高丽碗做茶具,怎么能被喜欢黄金茶室的秀吉接受?说来可悲,秀吉竟然命令千利休剖腹自杀!”
“千利体于1592年2月28日,有三百名武士守护,杀身成仁。那一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临终前,他留下遗言说:'人世七十,力因希咄,吾之宝剑,祖佛共杀。”'
羽田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默默走向户外。院中泥炉正红,孩子们正静静等待那沸水的升腾。羽田说:“我们日本人,是愿意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理想的,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赞美千利休,都是不过分的。”他转身,问杭天醉:“请问,贵国的大茶人,若是面临这样的时刻,又会怎样呢?”
杭天醉沉浸在对千利休命运的感叹之中,听了羽田的问题,才说:“在中国,是不会有这样的君王的。”
“听说,唐朝的皇帝也请过茶圣陆羽做太子的老师。”
“但陆羽却是不会去的。沧浪之水清,可以准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中国人明智也在这里,中国人虚无,也在这里了。”
几个孩子却跳跃着去找茶叶、茶杯,叶子迈着小步,从清冷月光下,跑到天醉面前,鞠了一躬,说了一串日语,又仰着头看父亲,羽田便解释说:“叶子说,能否用兔毫盏来品茶。”
“当然可以,而且还要用你们日本人的喝法,在喝过的口子上继续喝呢。”
叶子捧着兔毫盏,用清水洗涤了,小哥俩各不相让地抢那把婉罗拿来的竹勺,洗清了杯子。叶子又要一张席子,话音未落,小哥俩箭一般冲回房中,抽了铺下的席子,拖抱着出来,叶子把席子铺好,让大家都跪坐在地上,然后,她悄悄地冲点好了一盏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叔叔面前。
月光下的这个小女孩,晶莹剔透,美丽得像一个小小的梦。杭天醉身心如洗,神清目朗。他抿了一口,转给羽田,羽田抿了一口,又转给嘉和,嘉和抿了一口,没有转给嘉平,却反过来,转给了叶子。他看见叶子在他抿过的盏边启开她的小嘴时,浑身上下,发出了从未有过的颤抖。叶子喝了,又转给了嘉平。嘉平对着叶子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大口,接着,咕喀咕喀,把一盏茶喝得精光,把茶盏伸出去时,还如释重负般地说:“我真的口渴了。”
听了男孩如此天真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未落,大门,嗡嗡嗡喷,被凶猛地敲响了。
这是杭州封建地方政权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夜。那一夜月光如洗,当杭天醉与羽田月下谈禅,席地品茗之际,一墙之隔,光复军领导的敢死队员们,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