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我吴茶清,一介浪客,承蒙杭家老太爷器识,操持茶庄三十年,终于盼来茶庄后继有人,茶情可以放心走了。”
众人听了,都道茶清伯你怎么啦,好端端地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忘忧茶庄几十年了,还不都是姓杭的当老板姓吴的当掌柜才发达起来。莫非杭少爷刚披挂上阵就要变卦?
杭天醉一听,也说:“茶清怕你要走的话头,谈也不要谈。没有你,我这老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个老板也不要当了。”
茶清说:“正是要断了你靠我的想头,我才这么决定的。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能撑多少年?你母亲也是含辛茹苦,做女人做得像她那样累的,又有几个?如今你成了亲,有了那么个开头,我趁你有势头之际,赶紧撤了,你自己挑大梁去,将来我们一口气吐出,你也有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资本。”
吴茶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旁边那一桌的女眷们,便开始抹眼泪,林藕初抖了半天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众人又要啼嘘,吴茶清却道:“这又不是什么一刀两断的事情,我只是想出来,在候潮门开一家茶行。各位若相信我茶清,出了股,等着收钱就是。那茶行的名称,自然是谁出的股最大,便随了谁。”
“那我家自然是要认了大股的。”杭天醉立刻说,“我们认了大股,茶清伯和我,还是一条绳上的蚂炸,我反正是要依靠茶清伯的。”
杭天醉的表态,叫林藕初松了一口心气。一旁那几家茶庄,见茶清挑头,都晓得可靠,有利可图,便也当场认了股,这么一件大事,在饭桌上就定了。
此时,各位已经酒足饭饱,准备撤席,杭天醉突然又说:“各位前辈,晚生还有一个打算,不要各位出钱,只要讨个支持。”
原来杭天醉是要动忘忧茶楼的主意了……
林藕初见儿子今日一反常态,主意出了千千万,没有一样和她商量过,心里自然发急,可她一个女人家,能出来应酬吃饭就十分赏脸,哪里还有她险三喝四的权力。没奈何,赔着笑脸说:“九斋活着的时候,倒是常常念叨这件事情,他是个好热闹,喜欢灵市面的人,日里皮包水,夜里水包皮,想把茶馆收回来,会会友,听听大书也便当,倒是叫我挡了。如今茶馆收回来了,只差吴升守门,也没想好了做什么用场。常言道,开茶馆的人,都是吃油炒饭的。”
那媳妇听了新鲜,便问:“妈,什么叫吃油炒饭的呢?”
“你哪里晓得这一行的艰辛?须得八面玲现才是。如今开茶馆大约总是两种人,有权有势的,或者便是地痞流氓。正儿八经的商人、文人哪里敢随便开茶馆?风险大,是非多,又要耐得痛,喝起讲茶来万一闹翻,桌子椅子朝天翻,你寻哪个去?”
杭天醉说:“我倒是想吃吃这碗油炒饭。别样事情,我一时也插不进手的,唯有茶馆这一套,我还熟络。各位要议个事情,也好去茶馆,推敲起来,终归是利大于弊嘛!”
赵歧黄已经擦嘴巴要走了,这时,才倚老卖老,对林藕初说:“”弟妹,这件事情,天醉有兴趣,叫他做去就是了,总比他一时无从下手好吧。再说这一次这么一闹,倒也闹出牌子来了,杭州城里那么些个破脚梗,做事也须让三分了。我家那个闯祸坯不在也好,他上面三个哥哥,却是和茶清伯一样有分寸的。真正需要对付几个流氓,找他们便是了。你们一家子回去再从长计议一番,这里茶清开茶行,我是生不出资本,有心入股也没用,将来有一日用得着我赵某人来讲几句公道话,只管吩咐。茶清,你相不相信?“
吴茶清一笑,说:“原来是想一个人躲出去图个清静,看来真要清静,大隐隐于市,我是不可能了,恭敬不如从命吧。”
他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停在了门角,说:“吴升,我只向天醉老板要了你去,你答不答应?”
一屋子有钱人,这才把目光都射在了这小伙计身上。吴升因为被如此地重视着,几乎头昏目眩,胜日结舌。天醉便笑着说:“别急别急,我自然放了你的。”吴升这才味味地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愣着,像个拾了元宝的纯朴的乡下人。
新媳妇沈绿爱,心施从未如当日夜里一般摇动。她是一朵山野的花,有了阳光与风传送的异样的味儿,便如受了诱惑一样,经了挑逗一般地需要雨露了。她又是在大地方呆过的人,读过诗书,不以男欢女爱为耻。一开始她对丈夫的印象不好,以为他娘娘腔太重,整日价风花雪月,真要温存体贴良宵一刻值千金时,他却又银样锻抢头。今日的表现,叫她开心,原来丈夫还是有英雄气的。喝了酒,神采飞扬的样子,很是让人心动。沈绿爱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儿,水一般的柔情,从未想过要去主动费心思。今天却羞怯动情起来。夜里,丈夫尚未回房,她却早早地向婆婆请了安,想着夜里的安排,头先就低了下来。婆婆心里却烦,见媳妇低着头要走,便问:“天醉呢?”
“和撮着去看大水缸了。”
“要大水缸干什么?好好的有着井,也没见人家开茶馆一定不让用井水的。”
“这个我也不懂。倒是昨日翻《茶经》,陆羽却是说了,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的。”
媳妇比婆婆有文化,还能拿古人的话来压婆婆,这也叫林藕初很生气。人一生气,便尖刻,也顾不得那许多的脸面,便问:“只顾看那些书干什么?有心思,倒是想想你俩自己的事情。”
沈绿爱却是不吃婆婆这一套的,说:“妈,我成亲两个多月了,正要听娘的指教,天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知道的,像你我,倒也体贴不怪罪他;那些不知道的,里里外外斜着白眼,还以为是我的罪过了呢!”
林藕初听了媳妇这一番话,竟也无言以对,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种事情,你们小夫妻最明白,怎么倒问起我这个守寡的婆婆来。要说吃药寻医,这两个月来又何尝断过!唉,我也不逼你,杭家几代的单传,绿爱,我是只有指靠你了。”
沈绿爱听了,不禁潜然泪下,对婆婆那些暗暗的不满,也早已抛之九霄云外,默默地点点头,便走进房门。
梳妆台前,红烛高照,她把她那一脑袋的花花头饰一件一件地摘了下来,最后连发夹部摘了,披了一头的黑发,长及过腰。她又一件件地脱了外衣,屋里生了炭盆,倒也暖和,本来穿着贴身小袄,是要立刻进了被窝的。绿爱却舍不得她那好看的身子在镜中的窈窕,脱得只剩一条睡裤,一个抹胸,露出那上半截洁白透亮的肩膀胳膊,黑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翻过她玉山一样的胸乳,垂挂着,摩搓到了小肚子,痒痒地,又往下,发梢挂在了两腿之间。些微的涟份,就轻轻地泛了上来。
绿爱盯着镜中的自己——她不明白,她不美吗?没有女人的诱惑力吗?夜色幽暗,镜里的世界也幽暗。绿爱望着望着,对自己就着了迷,她轻轻地用力一扒,抹胸被扒拉下来,两只胸乳,像欢奔乱跳的小兔子,剥了出来,镜子里的红豆,便与红烛交相辉映起来。毕竟是冬天,羊脂上立刻就跳起了鸡皮疙瘩。绿爱用手掌去抚暖,手指便触摸着了浪花,浪花便簇簇地抖荡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镜中的世界一下子退得遥远了,那里面的人儿也小了,被目光挤扁了。她听到了自己喉口发出的喀喀的憋气的声音,她难受到了极点,竟不觉得冷了。接着她觉得自己已经挣扎过了难受这一关。她松弛了双眼,镜子里的世界又近在了面前,镜子照着她松散的身形,就好像冰冷冷地照着一片大潮过后的泥泞的沙滩。
身后有开门声,她下意识地便用双臂抱住胸口,顺手扯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杭天醉进了门,惊愕地发现了自己的神形怪异的妻子。
妻子的目光已经迷离了,忘情地半张着小嘴,喘着气向他一伸一缩的,红红的舌头半吐,像是濒于死亡,又像一条半透明的就要吐丝的肥蚕。她披头散发地向他走来,背后一片黑暗,又可怕又色情。妻子像中了邪似的缓缓走到他面前,喘气的声音像要催他的命一样急促。妻子的黑头发黑眼睛,使他想起《楚辞》中的山鬼。突然,妻子的手一松,两臂用力一掀,一道白光,他看到妻子的两腋下茂盛的黑丛,然后,两座小山便堆起在他眼前。山头,是急剧颤抖着的急不可耐的红樱桃。杭天醉使劲一弹,人便绷直了,直着眼睛,僵持在那里。妻子却越来越情急,喘出的热气直扑向他的脸,从她耀眼的身上放射出来的光,像是能把他当场烤焦。他的睑带着上身,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墙,无路可退。妻子的双手像是捧了沉甸甸的瓜果,强送到他眼前。
杭天醉浑身上下如针扎一般,他觉得他已被眼前这团致命的欲火逼成了一座找不到喷发点的火山。他们两个就像两条相德以沫的半死不活的鱼,被这障碍重重的欲火烧得奄奄一息。终于,杭天醉一把抓住了眼前的白光,手指甲死劲地掐了进去,沈绿爱尖声地压抑地狂叫了一声,不知是痛还是酣畅。而杭天醉也在这使劲中,喉口咋咋地挤出了垂死一般的声音。他的手一松,从女人的肚子上滑了下来,他的身体也随之瘫软如泥,双膝一软,便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脸便埋在了女人身下。昏昏然中,他没有见到女人脸上随之而下的两行冰冷的泪水,只听到女人略带疲倦的沉着的声音:“我们上床吧。”
天亮前,这对惶惶不安的新人又作了一次性爱上的垂死挣扎。当杭天醉从昏睡中进入蒙陇,他觉得自己被一件软绵绵的东西缚住了身体,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热气一阵阵喷来。他顺手一搭,摸到一样光滑结实的东西,这东西让人激动,把他从梦乡中激灵醒来。与此同时,他的下体一热,被另一件东西钳住了。他吓了一跳,两条腿一伸,醒了。睁开双眼,一片漆黑。他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身边这个女人的肉体击中了,一个翻身就扑到了那片处女地上,女人在身下激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火山正在酝酿爆发,呼吸声急促,又响又不可遏制,在黑夜中回响。女人把头欠了起来,摸黑中来回寻找着杭天醉的嘴,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给我。”
杭天醉不知道女人到底要什么,所有乱七八糟的关于做爱的道听途说的常识都涌了上来,使他无从下手。他几乎就要僵硬在女人身上时,眼睛直冒金花,上身一撑,叫了一声,斜身跌落在枕边。女人就势,就翻到了他的身上,他们来不及也不懂得接下去应该怎么做,只是当那女人违反常规地压在杭天醉身上时,杭天醉一阵痉挛,他失败了。
女人似乎被这一次的失败彻底击垮了。她呆了一会儿,翻身下来,侧身,背对着了丈夫,一动也不动。杭天醉却彻底地醒了过来,尴尴尬尬地想,这是怎么搞的,莫不是我真不像个男人了!这么想着,半躺下身子,对着帐顶,便发起果来。
他发现他又在想念他的朋友赵寄客了。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难得倒他的。他看看身边那团黑郁郁的隆起的肉身,突发奇想,要是我有寄客的魄力,我定把她狠狠整治了,叫她再不敢张狂。现在,他想起女人裸着半身咄咄逼人的架势,真是又屈辱又无奈。他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抓摸着,却什么也没抓到,只留下了两手的空虚和孤独。他心里发慌,往床头柜上一伸,摸到了那只曼生壶,“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把它取了过来,捧在手里,紫砂壶慢慢地受了热气,暖了起来,他的冰凉绝望的心,也渐渐好受一些了。
茶清这一步跨出了忘忧茶庄,林藕初身上的担子,就不由得不重了。
茶业行规定,女人是不能上前店的,故而老板娘只得带着新媳妇在后场张罗。后场的任务,购茶评茶已被茶清带出去,剩下的,一是重新拼配,二是贮藏。
说是重新拼配,也不是一件简单的活。龙井茶虽说采制高级,毛茶品质就好,但重新精制再卖出去,依旧少不了复火、筛分、风选、拣剔等作业。
新媳妇沈绿爱,对这一过程,充满新奇爱好。春茶收购尚未开始,她对许多工艺程序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婆婆带她见识了仓中那许多堆积的筛子,婆婆一前一后地平面磨墨一样转动筛子,在上面放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筛上平面旋转着,有的就落下了。婆婆问她什么留下,什么又落下了。
沈绿爱认真看了,说:“长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换了把筛子,一上一下地抖,又问她什么留着,什么落下。
沈绿爱说:“那粗的留着,细的落下了。”
婆婆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