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电话铃声吵醒,已经上午九点,清华声音好响似乎兴致颇高。
“晓得你还在睡,腐朽的资本主义的人呵!”清华开着玩笑,“今晚有安排吗?我请你去吃四川火锅,今年冬天上海最流行的,现在已是尾声,这是所有的流行中最让我称心的,章霖也去,我关照她了,一定要做面膜一定要吹头发一定要穿时装!十年一次聚会总要有点形式感吧。”一口气说到这儿,笑起来,晓卉瞌睡全无,跟她一起乐。
“不许告诉甄真,她知道了会老着脸皮跟来,我最烦她,一天到晚吹自己老公,全上海就他们家过得最得意。”清华还是那么尖刻。晓卉不好说什么,这次回上海,甄真待她不错。
“清华,说好了,我来请……”她换个话题,被清华打断。
“有你请的时候,今晚我买单,别争了,这笔饭钱最终不会是我出,我会想法报销。”
清华情绪好,她便也跟着高兴,这就是清华的魔力。所以尽管清华长得不怎么样,甚至连好看都说不上,到哪都能成为中心。
清华的祖父是神父,父母亲是医学专家,她的家总是充满求助的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因之,清华在同龄人中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她自信成熟,好为人师,小小的年纪在周围聚集了一批崇拜者。可是年长之后同样也要去经受人生的磨难,第一次情感的挫败,是成淙给予的,情敌正是晓卉。处在事端旋涡中心的苏晓卉,却是在多年后才获知真相。
和清华在一起,晓卉一向甘拜下风,她深知自己除了美貌别无长处。当年在学校,功课中游,再无其他才能。而沈清华样样行,数学门仅次于章霖外,其他都是第一,即使纯属业余的技能,也常为班级捧回名次,譬如朗诵、譬如绘画(清华是画宣传画的高手)。同时,苏晓卉也知道,她在中学受女生孤立的局面,是在沈清华站出来公开声援之后,才得到彻底的扭转,虽然成淙一直在暗中帮她,但似乎带来的多半是负面效果,因为长得很帅的男生班长是女孩们的注意中心,成淙的帮忙实际上在加深女孩们的敌意,后来是清华提醒他,并帮他解了这个围。
他们三人的关系在女生们的眼中颇为奇特,富于才华、自鸣清高的沈清华却对同为班长功课不如她的成淙俯首贴耳,成淙与她同进同出关系密切却不掩饰对苏晓卉的关心,苏晓卉呢,却是在沈清华俯视的目光下,接受她的保护。有关他们三人的桃色谣言,在整个中学时代没有停止过。
毕业时,成淙自愿去了安徽农场,清华和晓卉按照分配条件留在上海,于是暖昧的关系突然变得清晰,临走前一晚,成淙来找晓卉告别,他问:“你愿意给我写信吗?”
晓卉点头,有点儿惊讶于他的郑重其事。他又问:“你愿意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别人吗?”
晓卉紧张起来,问道:“你想说什么呀?”她是因为糊涂才问得直率。
成淙反而嗫嚅。
“晓卉,你……你没看出……我……一直……是喜欢你的?”
“你怎么可以……”晓卉难为情地转过身去。
当时他们正站在她家的弄堂口,见她背对着自己,成淙着急了:“晓卉,哎……人家看见了以为我……瞧,我不说了……”
于是,成淙便把没说完的话写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上,因此从通信开始,他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崭新的关系,那是晓卉暗暗憧憬过却不敢证明的关系,她好像承载不动自己的幸福感,眼睛嘴角盈满笑意,在星期天的三人聚会上,沈清华发出疑问:“苏晓卉毕业以后反而开心了,成淙在给你写信?”
“你……怎么知道?”晓卉窃喜,她也在寻机吐露秘密。
“我们共处四年,能不了解他吗?”清华似在讲一个最亲密的人,可当时的晓卉并不具备这样的观察力。倒是章霖瞠目结舌的样子令她不安,她问章霖:“你觉得这件事情很出格吗?”
沈清华说道:“不要去问章霖,她跟我们不同,她是个循规蹈距的人,她将来的丈夫肯定是通过介绍人认识!”说罢哈哈大笑,笑声过于响亮因而显得刺耳,苏晓卉至今都记得这一个不太悦耳的笑声。
清华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她难受得要命,却不肯在晓卉面前流露丝毫,四年的疑虑、担忧被确认之后,她的自尊心彻底崩溃。那天下午的聚会散后,清华又来约章霖,在夜公园的草坪上,清华流下了眼泪,她说她的胸口像被人踩了一脚地痛……这一切,晓卉是在几年后,与成淙分手并有了新的男朋友的时候,才知道。
晓卉获知真相时,有的只是愤怒,清华竞让自己当了好几年的傻瓜。冷静下来,感觉变得复杂,她明白,和清华真正的沟通是在失恋之后,就像章霖说的,痛苦才能使人相知,毕竟后来两年,她们是做过真朋友的。
“爱情的潮水消退之后,留下的是友情的沙滩。”这一类格言抄满了她中学生的日记本,去马来西亚给清华的第一封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格言,清华回信说:“希望不要开口闭口格言好吗,让人觉得幼稚而且肉麻,什么时候你才能成熟,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感觉?”
当她终于学会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感觉的时候,她已经阅尽沧桑。满腹心事再也无人听你述说,有时候提起笔想要给清华写信,终究又放下,千头万绪的,不说也罢。
电话搁下不久,清华的电话又追过来:“瞧我的记性,把最要紧的忘了说!每一次都是这样,拣次要的先说,其实是铺垫,可说着说着倒把要紧话略过了。”
“刚才是说请吃晚饭的事,如果吃晚饭是铺垫,后面的高潮是什么呢?”晓卉开玩笑地问道。
沉寂几秒钟,然后清华喊道:“晓卉呀,十年到底没有白过,你比过去至少聪明十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轮到苏晓卉沉默。沈清华似乎感觉到什么,放低声调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已经不像清华的语调,晓卉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番话让我想起了许多事!”开朗的口吻,“你还是没把要紧事说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清华的兴致已经大减,“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也许你不会有这种感觉,谁知道呢?”说到这一句竟已经是无精打采。
“为什么?”晓卉追问。
“说不定你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心弦被轻轻地拨动,清华是最合适的谈话对手,如果她愿意给你时间的话。
对于赴晚宴穿什么衣服,晓卉还是有过几番斟酌,这种时刻,既不能太随便,也不能,不能过于讲究,和姿色平平的女友在一起,晓卉会下意识地敛起光采。她选定一套棉麻料子米色主调的服装,最终又放弃,只因为这套衣服的上装配一件马夹,而这个季节,马夹竟一统上海的马路,男女老少,人身一件,或长或短,本来是时髦,却由于如此普及,便也俗不可耐。这正是大陆的气氛,让她想起十多年前,人人一条喇叭裤,后来人人一条牛仔裤,也人人都去听过邓丽君……她这次回家,上海好像无处不变,这一个不变化,让她产生小小的幽默感。
她穿一条蓝白花长窄裙,配细腰超短长袖白衬衣,只戴一个白金戒指再无其他饰物,和许多女人一样,在衣着上不倦地花费精力,哪怕家里的一条睡裙也不肯马虎,“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又是为谁容呢?刚刚装扮完毕,甄真上门,她打量晓卉道:“这时候出门,是去吃晚饭吧?”
苏晓卉尴尬地一笑,想着清华的关照,心里未免对甄真的歉意。但甄真似不在意,说道:“我是来跟你爸爸联络,他托我找心脏病专家,为你妈妈……”
提起妈妈的病,晓卉立刻心烦意乱起来,回来这几天,陪妈妈的时间越来越短,今天原是答应陪妈妈一整晚,却因为清华之约,匆匆去医院点个卯便朝回赶,使得妈妈抱怨:“回家时间这么短,还不肯全花在娘身上!”发现一年年过去,母亲对自己的依恋越甚。自己没有儿女,将来竟不能像母亲那般依恋自己的儿女?将来的问题就像深渊不敢朝前探视。从来不和丈夫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的禁区。她把心思拉回来,有些烦燥。
“爸也真是的,喜欢兜圈子,找沈清华不就得了,她老爹是院长。”
甄真格格地笑,把她话当成笑话听:“怪不得老头不找你,你晓得的情况过时了至少七八年。她爸老早退休,回聘过几年,没赶上坐专家门诊便中风了,她妈,她妈这人脾气暴躁,医院里没人缘,她不是这一科,一样要去求人,再说,现在最吃香的多半是出过洋的中年医生……”
晓卉想起甄真爸爸是卫生局的行政干部,想他现在也该退休,甄真似乎读出她的疑惑,答道:“我不用我爷的路子,这种事我老公最有办法,谁不想讨好有权的人,我老公的路子不要太粗噢!”
瞧瞧,又来了,又抬老公了,但从晓卉的耳朵听来,并不如沈清华那么感到刺耳,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路人,何至于往心里去呢。
甄真话未完,伸出手摸摸晓卉的衣料问道:“这衣服是在大陆买的?”
“不是,是在香港,我喜欢去香港购物,那里的东西又多又好又便宜。”
甄真不以为然地瘪瘪嘴:“我看也不过如此,淮海路上专卖店里的衣服比你这档次高多了,当然价钱也厉害,不过,有钱怕什么呢,像你这样,何必买便宜货!”
“不是买便宜货的问题,我是说,同样的东西在香港更便宜一些,”晓卉解释,心里有不快也不会露出来,“再说,衣服不是越贵越好,合适是最要紧的。”
“但是你穿这套衣服走在马路上人家不会看出你是从国外回来,你是不是故意这么朴素?其实没关系,现在开放得很,上海人现在什么花哨衣服都敢穿。”
晓卉微笑不语,她应该告诉甄真,上品的衣服从来不花哨,恰恰是在普通中显示它的不同凡响。可甄真是这么自信,她这样的人是在环境中获得教育的。她方才就注意到甄真今天穿了一套精致的针织棉套装,但粉蓝色过轻,绵软的质地凸现她腰部和肚子的赘肉,这身衣服也许价格不菲,但对甄真来讲,肯定是扬短避长了。批评不能说出来,无论如何赞美话也是没法讲的,所以只能对甄真的新衣保持沉默,甄真却认为她小觑了她,刚才那番话便有了挑战的意味。
就像为了安慰甄真似的,晓卉说:“国内有钱人是不少,我看到高级名牌时装、高级化妆品也在卖,即使在发达国家,一般的人也不会去买。”
“真是这样,我丈夫去新加坡出差上乌节路帮我买名牌化妆品,陪伴他的那位公司白领说,我们自己并不买这么贵的东西,太奢侈了。”甄真得意地说。
晓卉点头。
“我看锦江对面的迪生商厦简直跟巴黎的一条街一模一样,卖的牌子也差不多……”
“你去过巴黎?”甄真气馁地问道。
“还去过哪些国家?”紧接着追问道。
晓卉淡然一笑:“大概十多个吧,为生意上的事跑来跑去,也没心思玩,有些地方连印象都没有,很无聊很枯燥的。”
甄真却感慨地点头:“虽然是住在小国家,到底来去自由,中国人外国人是不一样!”
见甄真没趣的样子,晓卉也没意思起来。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住哪儿都一样,一切都在于自己的感觉,我看你对自己的老公很满意,正羡慕你呢!”
甄真眼睛一亮,颇有意味地望住晓卉,她从晓卉的话里听出些许遗憾,这正是她想了解的,是的,她必须从苏晓卉的发达里找到一些破绽,她好胜的性情需要获得平衡。
“从你的话听起来,好像你的老公不让你满意似的,开个玩笑……”甄真自己笑了,“你一点都不谈起他,我连照片都没看到,什么印象也没有,感觉上你还是个单身……”
晓卉阴下脸,甄真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加速了跳动,瞧,触到了她的痛点不是?她的风度快要保不住了,甄真见好就收地起身告辞。
“放心吧晓卉,你妈的事包在我身上,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没有跟你这层关系,我也会帮她。”甄真认定自己是个善良的女人,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
“甄真,我想只要肯出高价不愁找不到好医生,不要去托关系什么的,人情是最贵的了。”晓卉微蹙双眉。
“问题是这儿并不都是明码标价的,给钱也得有门路。”甄真得意一笑。
晓卉从包里拿出一厚叠人民币交给甄真说:“这些钱你先用起来,托人办事需要乘车送礼什么的,事情办成之后,我会另外给你报酬。”
甄真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