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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得这么远,写信能解决什么?一件事情要讨论清楚,来来回回不知费多少时间,我一想到写信就感到绝望,所以干脆不写,唯有初一、十五去玉佛寺烧香,从不忘记给你许一个愿……”章霖用纸捂住鼻子擤一下鼻涕。
沉默。她们一起看街景。良久,章霖说:“你走后第三年,成淙回来过一次,找我打听你的情况,我没多说,不想说,因为你那时还没混出个眉目,我好想在他面前为你争气!”
苏晓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那时让他和我联系上,或许结局会完全不一样……”她没说完已经把手捂住脸,泪水汹涌从指缝里溢出。
车站上一部被等候长久的车,终于跚跚来迟,人们拥上去推挤着吵闹着,车子满而又满,车门外挂上几个人,便有行人驻足观望,嘴巴张得老大。
晓卉已经平静,擦干泪水后,竟也一起观望那部富有悬念的公共汽车,待车子开走后,章霖说:“那一年成淙是回国治病,没有能力去实现什么愿望,却又无聊,”见晓卉皱皱眉头,章霖只管说下去,“直到前年,成淙第二次回国,情况已大为改观,鸟枪换炮,成了一个投资商,主要在大连发展,但常回上海,他来找我两次讨你的地址,我没理他,他又去找清华,清华开始也不想理他,但她到底挡不住他,她,她一直也那么迷他。”她阴郁地朝天空望去,展颜一笑,无限哀怨,这一个脸容深深地印在晓卉的心里。
“我关照过她,你和成淙尽管往来,但你不要给他晓卉的地址,不要让他去烦晓卉。”
“她怎么说呢?”
“‘当然不,他们两人接上头,他还会理我?’她是这么说的。”
“她还是把他的地址给了我。”
“这正是她侠义的地方。”
晓卉无言,想着她们之间有过的复杂的关系。在她和成淙热火朝天地相恋时,清华以沉默保持着她的自尊,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不解清华的心情,三人在一起谈天,成了她一人独谈,只谈成淙。那时的她一定愚钝得令人讨厌,难怪清华会骂她“聪明面孔笨肚肠”,可是当成淙弃情而去,激愤如清华、伤感如清华,使当事人的她,凉风嗖嗖空如山洞的内心顿时蕴满热腾腾的雾气。
整个夏季的傍晚是在游泳池度过的,和成淙。成淙不善游泳,仅仅为了陪晓卉度过在上海的最后一段时光。那个夏季高温猛烈而持久,人们在议论自然界不怀好意的变化,晓卉只是心烦,终日一张汗水漉漉的脸,没有任何情绪可以留在心里,于是去了游泳池。浅水区站立的人比密林里的树还要茂密,成淙抓着水槽浮在深水边,穿着泳衣的晓卉站在水池上,在成淙的眼里像一条美人鱼般优美,但他已经获得美领馆的签证,飞机票都定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美人鱼跳入水中,贴着自己的肌肤游过去。
当第一场秋雨把酷暑洗得一干二净,转眼间满满一池人都散尽,成淙已坐在美国大学的课堂。她仍然去游泳,寂寥的水池,她的头深深地扎进池底,潜游在深水,所有的能量通过四肢流入淡蓝的消毒水。对于她,这不算突如其来的打击,成淙是在犹豫中慢慢地作出了选择。可是当她浮出水面,抹去遮盖了一切的水珠,看见清华披着浴巾坐在池边哭泣,她无措地用湿手一遍一遍抹自己的湿脸……
秋季到冬季,她坚持游泳,每个周末,清华从大学回来去游泳池找她,不喜运动的清华在水池边感冒,整个寒冷的季节患着慢性鼻炎面色苍白。那个季节也是章霖父亲弥留的日子,葬礼上,章霖形同枯槁。只有她健壮异常,作为失恋的女子,她真该为自己的健康惭愧,她两腮红润,裹在牛仔裤里的腿丰满而有弹性,冬天的运动卓有成效,不可抑制的身体的喜悦使她无法抗拒新的异性的吸引。第二年春天,她又坠入情网。而清华却在校园写一些悲风悯月的诗。
回想起来,那个长长的走向寒冷的季节在游泳池度过的时光真令人神往,站在高高的跳水台,秋雨后的风已有锋芒,拂过肌肤有些微的刺痛,在空中完成漂亮的翻飞动作跃人池中,水竟有暖意温柔如棉包裹着身心。深冬的时候,进入室内微温的池水的一刹那,身体仍然会因为激冷而抖而战栗,于是拼命向前划去,不仅是四肢,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在用力,和成淙的恋情就这样被划到了身后。当穿上衣服走到天空下,发现梧桐树叶已从苍黄到枯萎,夕阳照红了半条街,橱窗玻璃反射过来的光线照花了眼睛,晓卉用手挡在额前,感觉到了暮春傍晚的丝丝寒意,突然想起躺在病房里的妈妈,便起身去向章霖告辞。
“无论如何你得腾出一整块时间,去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说话,约上清华,我想这一刻想了十年,在上海顶多还有两三天就要回去……”她抱怨着,带着伤感,见章霖扎着油腻的围裙,张着两只湿手,一头乱发,鼻梁上溅有酱油的污渍,更觉意兴阑姗,挥挥手便要走。
章霖把她唤住,说道:“要是有空,去看看之钧的妈妈,他家在动迁范围,大概马上要搬,前几天特地到店里来和我告辞,春天花便宜的时候,他妈妈常来我这儿买花,也常常问起你。”
那个深目高鼻丰姿绰约的女子吗?她们应该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朋友,如果她不是之钧的母亲。瞧,十年的光景,她五十好几了,还常去花店买花?在她那终年拉着窗帘的西厢房,挤得铺铺满满的红木家具里,她的心爱的碎瓷花瓶总是移来移去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之钧怎么样,他过得好吗?”她几乎是焦虑地问道。她以为早该把他忘记,可是这个名字带来的回忆如此真切,真切到他好像是她家的一个成员,他的一切原应该与她息息相关。
但是章霖笑笑,她不喜欢章霖这样的笑,世故的、洞悉一切却又不想言明的笑,她便不再问,这一瞬她感觉着她们之间的隔阂。
三
当晚她去之钧家。
弄堂已被拆去围墙,高楼遮天,她踩着瓦砾磕磕碰碰摸到他们楼下。门框上东点西染地缀着各家门铃,她到底不敢确切地按下去,要是按错了呢?和之钧最热的日子,她手里握有他们家的钥匙,白天,之钧母亲上班时,她和之钧在房间里放肆,这也是一生中最沉溺的光阴,她请病假,与之钧整日厮守。之钧母亲从不干预他们,她欢迎晓卉,或者说,她欢迎之钧所有的朋友,她喜欢轧热闹,暗沉沉的被窗帘挡住阳光和视线的西厢房没有人,就像天空被遮盖了一样,令她生出无限的恐惧,晓卉相信,她四十多岁的年纪还出去和男人约会,定是出于这种恐惧。
苏晓卉在楼下踯躅,后门紧闭,只有大声喊之钧的名字,住在三楼的他们才能听到。晓卉的心怦怦直跳,如果这一声能将之钧喊下来,也不枉十年一次的回归故里。这一刻,隐秘的欲望突然张开翅膀,就像十年前,关上后门,奔上楼梯,按捺不住的冲动……长日苦短,和之钧在每一天的情欲里挥霍青春,欲望总是不减,直至一纸签证。
她没有勇气喊他,直觉告诉她,之钧不住这儿,她将像成淙寻她一样去寻之钧吗?她在门上靠了片刻,然后才冷静地敲门,二楼亭子间伸出头,问了几句又缩回去,很快,三楼凹进的后楼窗口探出之钧母亲的脸,其实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发型、姿态、声音都是十年前的。她从楼上丢下钥匙,那也是她惯常的举止。
之钧的家像一间仓库,除了家具,任何什物都被装箱,并标上号码,其实这一栋楼都已被纸板箱填满,楼梯拐角处的煤炉、煤饼箱什么的也被箱子替代,家家敞开房门,乃至橱门抽屉空落落地、没有隐秘地敞开着,加上满地飘零的废报纸废纸片,使这房子多少年来的破败终于在一个朝夕结束,代之夷为平地的废墟,废墟上将建高楼,于是一个时代结束。因此,高楼与旧居的主人毫无关系,他们被新的时代驱逐了,如同鸟巢被捣,鸟儿四处飞散各去远处寻觅藏身的窝。因此,在最后的日子,过往的破败变得弥足珍贵,邻居们前所未有的融合,仓皇中的融合。
所以在之钧家的纸箱堆上支着麻将桌,穿着睡衣的之钧母亲和邻居一起打牌的情景,并没有令晓卉惊奇,从一楼走到三楼,她已经被这种离散前的聚集的气氛包裹,看到之钧母亲能够安然于牌桌,心中反而有几分安慰。
打完一圈牌,他母亲才起身正式招呼她,牌友们收拾起麻将转移到其他房间,看起来他们对这一类打扰早有心理准备。晓卉发现,爱管闲事的邻居如今有些心不在焉,他们甚至不怎么仔细打量她。之钧母亲喊住其中一位已经走出房间的老头,对晓卉介绍道:“他是之钧的爸爸,前几年退休,住回上海。”
之钧的爸爸?她以为他们早就离婚,抑制着心中的好奇,她朝这位皮肤黝黑的老人恭恭敬敬地鞠躬,暗暗后悔着没有多准备一份礼物,同时听见之钧妈妈在说,“她就是苏晓卉!之钧的好朋友,晓卉哪!”她这么强调着,“后来出国了,之钧一直想着她呢!”
就这一句话,晓卉的眼睛湿了,泪眼模糊中,仍能看到老头的目光亮起来,脸上有了热情,他惶惶地搓着手,哺喃道:“知道,知道,之钧常说起,果然不错!”他打量她,赞叹地。
然后满房间地乱转,拿起一个钢精锅,问道:“想吃什么点心,我去买!”
不待晓卉制止,之钧妈妈已抢去他手中的锅子:“小摊上的粗点心能吃吗,你以为是你家的乡下客人?先去泡杯好茶,等会儿我自己会弄点心,你玩你的,别管我们。”
他端来茶,磨蹭着并不急于离去,期期艾艾地想说什么,之钧妈妈性急地赶他,“去吧,让我们说会儿话呀!”
对着他的背影,苏晓卉冲口问道:“之钧他好吗?”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拿眼神去探索晓卉,说道:“之钧去过日本,赚了不少钱,他说过,晓卉回来就可以结婚买房……”
“哎呀老头子,陈年百古的事还在说,”之钧妈妈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要是有这么个漂亮女儿我也不会让她在中国结婚,再说,之钧那点儿钱顶多买套两室户,人家晓卉住的是什么房子?花园别墅!真是的,花园别墅能跟工房比吗?晓卉,照片带来没有?给他爸爸看看!”
她摇摇头胸口堵住似地说不出话来,可心中万丈波澜被掩饰得滴水不漏,之钧爸爸在晓卉的沉默中心犹不甘地踱出房间。
这十年,之钧妈妈在加速度地老去,颈部和手背的肌纹像老化的橡皮筋一般松弛,多少年不可动摇的年轻就这么被时间轻而易举地战胜,可她的五官仍有一种挺括的美,因为清瘦而不走样,天生的一张骨脸,都市化的性感,拿去网在脸上的皱纹,是一个时尚的美人。发型不变,老理发师的作品,短发像被细铅丝撑着,落伍但和她的年龄相称,她知道他妈妈从不自己洗头,哪怕“文革”期间,也去理发店吹洗。她的腰背也是直的,是年轻时窈窕的影子,下巴微微抬起,多年来的自信,走在路上惯被人注视。她乐观佻达地笑问:“我老了不是?他爸爸回来我反而老得快,女人怎么一过安稳日子就老得快,我看你们那位沈清华,离了婚倒好看起来,哼哼,女人一过单身生活就变成了一棵常青树。”她定睛望住晓卉,摇摇头,“你的脸颊削了下去,女人过了三十,脸就越来越小,这就是老的意思,当然离真正的老还远着呐,你保养得很好,只是表情,怎么说呢,表情也会出问题,你……你不像过去那么爱笑,你男人对你好吗?”
怎么搞的,婚姻问题已经写在脸上?不断地有人发出疑问。抑或,女人的快乐不快乐,取决于婚姻?
“他比我大很多,我想,应该算是好的,用那边华人的标准,可以说是很模范的了。”她希望尽可能真实地表达她的状况,可听上去,仍有许多的敷衍。
之钧妈妈扬起脸,甩甩额上的短发,这是风流年华留下的小动作,笑容却从这张扬起的脸上沉下去。
“大年龄的男人好是好,事业稳定,懂得宠太太,问题是作太太的是否满足,老实告诉我,晓卉,他能满足你吗?”
响雷一般炸下来,她几乎躲闪不及,这样的问题,清华不会提,章霖不会提,只有之钧妈妈会提,如果控制不住,就会一泻千里地倾倒出来,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她勉强地保持住微笑。
话题倏地滑开去,好似什么都没问过,之钧妈妈伸出手臂,划过一房间的家具,叹息道:“后天开始搬家,先住两年过渡房,这一房红木家具是带不走了,分三处地方放,”一下子乌云压顶,愁绪愈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