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这天晚上,是赵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来于雄州与易水南岸的两座水寨之间,调派人手,布置防务。一面还要派出探子去打探各处消息,又要分出精力来,给雄州新募的巡检部队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检胡玄通是个精干之人,半个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义社的,个个都精习武艺弓马,有几十人还骑了自家的马来。这只生力军的加入,的确令赵隆高兴了一阵。只是这些人毕竟不知战阵,赵隆叫曲英从武库调出三百架弓,九千支箭,发给他们,将没马的安置在雄州城墙上,协助守城,有马的几十人则令他们跟了胡玄通,听候差遣。
可即便是这样的,他的兵力还是不够。他麾下原本便只有三千人马,其中又有两个指挥,三分之一些人马,分别驻扎于容城与归信。兵力捉襟见肘,赵隆也意识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辽军轻易渡河才是关键。因此,他在易水边的两座水寨内,各布置了一个指挥防守,自己亲领营中马军与亲兵策应,以此构成第一道防线。
但情况怎么看都无法让人乐观。
易水并不是什么天险,在下游还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内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狭窄,不能行舟,大宋水军无用武之地。而辽军在河对岸,仅凭弓弩就可直接攻击水寨。两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辽军火攻,不敢在寨内囤放火器,可寨中又无法安放床弩。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依靠普通的弓弩与辽军作战——这不过是相当于两个固定的大阵。寨中的禁军,士气低落,人怀恐惧。直到柴贵友大赏今日白沟(驿)之战的消息传来,水寨中的气氛,才又变得活跃一点。
到了后半夜,去往归信的探子渡河回来,带来的消息让赵隆更加心情沉重——辽人的先锋,已经将归信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探子坚称他看到辽人营寨相连,至少有上万人马。而且有许多的步军!这些契丹步军如今正在归信城外,打着火把,连夜伐树,并且有大批的工匠在制造攻城器械。
这让赵隆实在无法相信。他将他负责情报的行军参军韦荣儿叫来,令他亲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里面,他却已经相信那探子所带回的情报。他隐隐的感觉到辽军的这次南犯不同寻常,然而他却无法分辨是否如此——这雄州城里,没有人真正经历过辽国南犯。
也许这就是辽人与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新宋 第三卷 燕云 第二十三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二之全)阿越
赵隆原本早就已打定主意绝不分兵去救归信。但当真正听到探子带回的消息,他又犹豫起来——归信城中,有他的五百部下!
领兵去救归信,的确是冒险,有可能就此被辽军歼于归信城下,导致雄州不战自破。但若让辽人从容攻下归信,他们便可以以归信为据点,来进攻雄州,将来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难了。
他一直犹豫到天明,也没有拿定主意。而从容城却传来了更坏的消息——容城降辽了!
容城降辽的具体情况,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挥使江守义在辽军抵达城下之后,就杀了容城知县,打开城门,降了辽人。肩负监军之责的军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这件事情在雄州的禁军中造成了极坏的后果,一面是柴贵友、胡玄通等人隐隐流露出来的猜忌与防范,另一面是恼怒的杜台卿几乎变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将他的卫队派到每个指挥的虞侯身后监视,又命令彻查军中与江守义、李月往来密切之将士,一时之间,雄州之内,人怀猜忌,上下相疑。
赵隆明知这样是军中大忌,但他亦无计可施。江守义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赵隆,也是怀疑对象。他若再敢替这些通辽的疑犯说话,休说杜台卿不会听他的,柴贵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权了。
另一方面,这两天的时间,一水之隔的归信城,战况之惨烈,让人揪心。
围攻归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骑军与八千渤海步军,还有大量的汉人工匠。辽军连夜造出几十架云梯、十几架撞车,自九日清晨开始,就对归信城发动一波一波的猛攻。归信知县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怀恩信,此时亲冒矢石上城墙指挥守城,赵隆的第四指挥半日之内,阵亡过半,指挥使、副指挥使、虞侯全部战死殉国,任傅良斩了前来劝降的辽使,又将自己未满三岁的独生幼子扔下城墙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强征城内十六岁以上男女,全部上城墙守城。归信县城墙内外,死尸横积,但辽军上万大军,攻了整整一天,伤亡了一两千人马,归信竟然就是攻不下来。
九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护下,从城中地道出城——这归信地道据说乃是名将杨延昭所建,出城之后,直达辽军阵后。这只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夜袭辽营,将辽人辛苦造好的云梯、撞车,烧了个大半。又有十余人分道奔出,前往各处求援。
前来瓦桥关求援的两名死士,在柴贵友与赵隆面前声泪俱下,苦求一日,见二人并无发兵之意,两人不顾柴贵友与赵隆阻拦,一人继续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游过易水河,要与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赵隆眼睁睁看着他死于辽军拦子军箭下。
到了十一日,归信的战况更加惨烈。
辽军后继大军陆续赶到,归信城外,旌旗遍野。辽军运来两尊火炮,四架抛石机,还有自容城缴获的大量震天雷。隔着易水,赵隆都能听见归信火炮发射时的轰隆声,瓦桥关内外,气氛凝重,每个人都铁青着脸,心事重重。归信的每一声炮声,都象是打在了瓦桥关守军的心头。知道日落时分,炮声终于停下,每个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渊之下。
果然,入夜之时,赵隆接到斥候的报告——归信陷落。辽军用火炮轰开了城门,而江守义与李月带辽军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辽军两道打入,任傅良率军巷战失利,自刎于县衙之内。辽军旋即纵兵大掠,归信一城,几(成人)间地狱。
绍圣七年四月十一日晚子时左右,雄州瓦桥关易水北岸,一只百人左右的契丹骑军高举着火炬,疾驰而至易水北岸列阵。
瓦桥关水寨,角声大作。战火,终于烧到了瓦桥关!
一队队武卫二军三营的禁军将(士)列队而出,张开弓弩,对准了对岸的契丹人。守卫水寨的指挥使迅速的登上望楼,等待着策马而至的赵隆的将令。
北岸,一位黑甲骑士越阵而出,张弓搭箭,嗖地一声,一枝绑着书信的羽箭,正中一座水寨的寨门。
赵隆的一个亲兵看了赵隆一眼,驱马朝着落箭的寨门驰去。
那黑甲骑士策马来回踱了两步,目光落在赵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赵隆赵将军?”这黑甲骑士竟然说得一口纯正的汴京官话。
“你是何人?”赵隆驱马上前两步,高声反问。
“在下大辽先锋都统韩将军帐下远探拦子军队帅萧吼,奉令前来下书!”
“下书?!哼!”赵隆望望萧吼,又望望取过书信驱马回来的亲兵,忽然大喝一声“驾”,朝着那亲兵策马疾驰而去。他一把夺过亲兵手中绑着书信的羽箭,调转马头,回到本阵,抬眼望着萧吼,高举手中之箭,高声道:“此物便是萧将军所下之书么?”
“不错!所谓识时务者……”
萧吼一句话放说到一半,便见赵隆已摘下弓来,将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响过,一枝羽箭朝着自己射来。他心中一惊,慌忙侧身闪避,却听赵隆高声说道:“请萧将军回复韩宝将军,这便是赵某的答复!雄州在此,尔等若有本事,只管来取!”
第二十三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三之全)
同一天。
定州,北平寨。
定州知州、飞武一军都指挥使段子介率着一众参军、幕僚,登上北平寨的敌楼,眺目东望,观察着东北形势。在北平寨的东面不远,就是保州城,而东北方向,则是广信军治所遂城。北平寨与保州、遂城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当年真宗皇帝之时,这三座要寨中,都屯集了重兵,皆由名将驻守,形成对契丹的第一道防线。
但如今形势却大不相同了。
当年赫赫有名的“铜梁门、铁遂城”'1',乃是沿边雄镇,将领都是田钦祚、杨延昭一流的人物,一城之中,骑兵多则七八千,少亦不下五千之众,兼之城寨险固,契丹至此,虽有十倍之众,亦无能为力,每每大败于城下,不得不绕城而走。
而百余年后,城虽依旧,然诸城之兵,多者不过三千,少则仅有数百,领兵之将,皆寂寂无名,最大不过一致果校尉,官卑者甚至只是区区从八品的御武校尉!
这一切,让段子介无法再信赖当年的“铜梁门、铁遂城”。
他是两天前,也就是四月九日接到的战报——四天之前,四月七日,辽军突然犯境,一路突破沿边城寨,当日便将遂城围个水泄不通。而仅仅一日之后,辽军又出现在北平寨,强攻北平寨,北平寨寨主御武校尉李浑率众坚守,不料辽军只攻了半日,呼啸而来,便又呼啸而去。待到段子介接报,亲率麾下两千骑兵赶来增援,辽军已经走了两天了。
看样子,多半是趋保州去了。段子介感觉到,飞武一军的大半个辖区,已是烽火遍地。
“契丹究竟来了多少人?可知主将是谁?”段子介朝着东面与东北面看了半天,只见到处都是滚滚的浓烟——那自然不可能全是烽火台的,大多倒是辽军做饭或者故意纵火的痕迹。这让他心情顿时恶劣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浑,“段大人,此番犯寨的辽狗,应当不足三千。全是黑衣黑甲,看起来象是耶律信的部众……”
“耶律信?”
听到这个名字,北平寨的敌楼上,立时沉寂下来。段子介回头扫视麾下诸将,除了李浑等寥寥数人外,眼见着众人脸上皆有惧色,他心中一动,故意高声笑道:“若果真是耶律信,我定州无忧矣!”
“段大人,这是如何说?”几个参军立时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段大人,这耶律信可是契丹第一名将啊……”“是啊,段大人,耶律信乃是契丹北枢密副使,契丹南犯,耶律信统率的,必然是契丹主力,如此我定州……”
段子介面朝众人,举手止住众人,笑道:“诸君,诸君……”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齐齐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笑道:“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众人连忙欠身抱拳道:“愿听大人赐教。”
段子介点点头,笑道:“诸君可听说过一句话——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2'”
一名参军点头应道:“此乃前朝宋景文公'3'所言。”
“不错!镇、定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由此举兵西顾,则太原动摇;兴兵而北,则范阳震慑!据此历清河、下平原、逾白马,则汴京以北,皆为马迹踏遍矣!镇、定即古之鲜虞、中山、钜鹿之所在。晋得此,霸春秋;赵得此,雄战国。汉高由此平卢绾、斩陈豨;唐天宝之祸,以镇、定不能守;至五代之弱,据镇、定亦足以拒契丹、全河北。我镇、定二州,既有关山险阻、林寨屯田限隔敌骑,又有河漕可通商贾,况西与河东不过一径之隔,河东士马,东下井陉,不百里可至。”段子介慨声而谈,举鞭四顾,高声道:“诸君请看,我大宋百年经营,林寨方成,耶律信若果然举大兵而临镇、定,纵有百万之众,契丹骑多步少,他又要如何列阵?我定州城高池深,真定、河东援军,二、三日之内可至。我兵虽少,据城而守,绰绰有余;彼兵虽多,除了堵塞道路,又有何用?援军一至,内外夹击,一战可定。”
“是以本郡便怕他来的不是耶律信,若真是耶律信,正是助吾辈封侯!但耶律信并非一勇之夫,本郡敢断言,遂城、保州、北平寨所遇之辽军,绝非契丹主力!契丹主力,要么由雄州南下,要么自高阳关南下,耶律信调出一两万人马,以两三千人为一队,打着他的旗号,一是为了迷惑我们,一是为了牵制我镇、定之兵。本郡若以为契丹主力在此,则必然龟缩于坚城之内,不敢出城,使我诸城寨陷入各自为战之苦境。他们便可四处攻击试探,能取则取,不能取亦使我军不敢轻易出寨。”
“诸君!”段子介环顾众人,厉声道:“吾辈华夏贵胄,岂能让契丹如此轻我?!契丹军势虽盛,然亦不过黔之驴。其不能取镇、定,则不能取河北。纵然过高阳、雄州南下,他们连我真定府、定州都无能为力,又焉能突破大名府防线?其必败可知。如此不知大势、穷兵黩武之国,虽强必亡。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