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百人的班直……”马绍以为韩忠彦没有听清,又说道,但话未说完,便见韩忠彦拨转马头,对着韩治与韩平说道:“大郎,你与韩平即刻去宣德门前的御街,若有相公、执政进宫,立刻拦住,告诉他们,雍王作乱,宫中恐有他变,为策万全,请他们带兵进宫宿卫。
“是!”韩治一阵兴奋,连忙与韩平一道答应了,正欲离去,又被韩忠彦叫住叮嘱道:“为防万一,除非遇着司马相公,否则你二人不要一道去见相公们,若有以外,另一人马上回来找我。”
韩治咀嚼这话中之意,只觉一阵寒意直刺心里,顿时一个激灵,起始的那一点点兴奋之情,早已是抛到了九霄云外。倒是韩平,依然是淡淡答应道:“大尹放心。”他连忙也说道:“爹爹放心。”
韩忠彦点点头,又转过马头,对马绍道:“走,咱们去封丘门!”说罢,挥鞭驱马朝北方驰去。马绍站起身来,对韩治与韩平抱了抱拳,亦不待军巡铺换马,跃身上马,紧紧跟上韩忠彦。
韩治咬了咬冻得冰凉的嘴唇,使劲一挥马鞭,大喝一声“驾”,与韩平朝南边驰去。
二人赶到皇宫南面的御街之时,已经快到三更五点。这时已是深夜,在这样风雪肆虐的晚上,南面的御街靠近皇宫这一段,又多是朝廷的衙门,因此这街上竟没什么行人。抬眼所见,除了衙门前那些稀稀落落的孤灯,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灯架以外,便只有巡逻的兵吏。
韩治此时才知道他父亲嘱托的任务有多么困难。在这样的晚上,他二人只要一现身,便会被巡逻的兵吏发现,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但此刻他们却不能冒险——他父亲连宰执们都不敢全然信任,这些兵吏焉知可信不可信?
二人方下了马,在御街外面赵了一处隐蔽之处——这里既能看清御街的动静,又离皇宫有一段距离,二人刚刚藏好,便听道一阵车马之声传来,韩治看得清了,却是吏部尚书王珪的车驾从眼前驶过,他正欲大叫,已被韩平一把掩住嘴巴,便听韩平在他耳边低声道:“大郎,等君实相公。”
韩治惊讶地望着韩平,却听韩平又低声道:“大尹曾说过,王公但会做文章,别无所长…。。。”
韩治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情形,他们的确冒不得险,他又惭又愧地点了点头,便见王珪一行人已朝右掖门方向行去,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接下来的时机是如此的漫长,韩治二人一直等到四更的梆子敲响——这在往常,那些要上造成的官员,若是住在城外,此时也应当道内城城门了,但这天晚上,韩治眼睁睁地看着四五位当朝重臣从他面前走过,竟是怎么样也等不到司马光。他浑身冻得僵硬,心里又担忧会不会是司马光早已进宫,正暗暗计较,忽听到一阵车马急驰的声音传来,声势竟远比此前听到的大。
韩治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却见御街那边过来的,起码是三位宰执的车驾——从人兵吏,浩浩荡荡竟有一二百人之多!他又仔细观察,却怎么也看不清是哪三位宰执。“管不了这许多了!”韩治转过头对韩平低声说道:“待会我去报信,你等在这里。”
“大郎,还是小人去的好。”韩平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此时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韩治摇摇头,苦笑道:“非是我逞强,但你看我这样子,待会儿骑马也跑不动。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愧对列祖列宗。”眼见着车驾越来越近,也不及待韩平回复,便跑了出去。
四更,福宁殿。
仁多保忠浑身是血,冲到廊下:“相公,要撑不住了!”他身边的呼延国与高竖也浑身是血,呼延国的右臂上还插着一枝断箭,但二人依然紧紧跟着仁多保忠,片刻不离。
石越站在福宁殿正殿外的走廊上,铁青着脸。
“皇城司是何时学会打仗的?!”石越厉声呵斥道,“你仁多保忠是党项名将!”
“叛贼人太多了。”仁多保忠此时也神气不起来了,他手下全部的兵力,连班直带内侍,不过六百余人,此时早已折损大半。高太后虽然在福宁殿,但那些叛兵的首领也不是饭桶,他迅速将福宁殿周围封锁,外间的班直侍卫不知虚实,照样不敢轻举妄动。从福宁殿被围起,已超过一个时辰,前来勤王的班直侍卫其实络绎不绝,但多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少则三五人,最多一次不过五十人,虽然忠勇可嘉,但其实于事无补,反而白白送命。这自是怪不得那些班直侍卫,军中偶语则族,为防止谋逆,宫中班直侍卫这方面的防备尤其森严,各班直的侍卫往往互不认识,更难说信任,若无素有威望之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亦只能一死尽忠。而另一方面,叛兵的人数竟是越来越多的,显然是别处还有叛兵陆续前来支援。以仁多保忠的经验,如今外面的叛兵,起码有一千四五百人,几乎是己方的五倍!
而更让仁多宝忠沮丧的是,尽管非常节省,但他也已经快要无箭可用,几次想派人突围出去求援或者去武库搬点箭矢回来,却被叛兵打退。他不止一次地生出念头来,想请高太后出来喊几句话,瓦解敌人的军心,但每次都被石越否决。石越可以亲自站在正殿外的走廊上来,与众人一起亲冒矢石,却绝不肯拿高太后来冒险。连高太后想走出大殿,都被石越派李向安毫无商量地阻止了。
既缺箭矢,亦无援兵,但仁多保忠总算看出叛兵的一个弱点,这些皇城司的兵吏,人数虽多,却都怯于近斗。他便抓住叛兵的这个弱点,与李舜举轮流率残存的班直侍卫一次次地主动冲击叛兵,也算吓得那些叛兵心怀忌惮,无论如何,都不敢过于迫近福宁殿。
但这却非长久之计。毕竟叛军势大,他每冲得一阵,都不敢离开福宁殿太远。己方体力渐竭,而双方接刃肉搏,死伤难免,部下的伤亡也越来越大,而叛兵兵势却越来越盛。这残酷的局面,不能不让仁多保忠越来越绝望。
但石越却只是冷冷地说道:“已经四更了,贼兵已是强弩之末!”
强弩之末?!仁多保忠几乎暴怒,谁是强弩之末?外面才是强弩之末!他几乎想对着石越大吼,但望着石越镇定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愤愤咬牙忍住,高声讥道:“石帅高见!”说罢头也不回,甩手走下台阶,高声吼道:“不怕死的随我来!冲出去再杀一阵!”
他却不知,此刻,他背后那个镇定冷酷的石越,心里亦紧张的抽搐。为何还没有援兵来?除了皇城司外,究竟还有没有其他军队参与叛乱?他一直没听到有关石得一的报告,他又在做什么?算算时间,被召进宫的宰执也快到皇宫了,究竟会不会有人发现不对?还有六哥怎么样了?呼延忠呢?……石越心里又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担忧,但他只能藏在心里,绝不敢露出分毫。
石越心里非常明白,在福宁殿作战的是仁多保忠、李舜举合那些班直侍卫、内侍,但是在这一刻,只要他露出丝毫的动摇,这些人皆会在瞬间崩溃。
这亦是一场意志的战争!
而支撑着石越意志的,是两桩事情——雍王此时尚未露面,已让他心生疑窦;而他未亲眼看见呼延忠与杨士芳的人头,更让他越来越坚信,转机即将到来。
第三卷 《燕云》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四)
四更二点,右掖门。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地问着许继玮,再也没有了一个时辰前的从容。马上便要天亮,但此时,非但连雍王没有见着,竟连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这些人都未见着。韩维、苏辙与吕大防住得比较远,此时未至倒也罢了,但马、王、范三人,算算时间,再慢也应当到了。他现在扣住的,只有吏部尚书王珪、御史中丞刘挚,还有几个翰林学士;连韩忠彦、李清臣也不见踪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知道事情有变。
许继玮摇着头,道:“问过各门,都说未见着。会不会……”
“福宁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恼怒地打断了许继玮。按计划,许继玮此时应当率兵去开封府了。
“福宁殿还在强攻,应当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边……”
“还在强攻!”石得一急得顿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点兵力去帮朱大成。”
许继玮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么?!”石得一几乎跳了起来,虽然原本的计划中,的确没想过朱大成能赢过杨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时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来周详细密的计划,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无论哪处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个胜利来支撑自己的意志,追随他兵变的人,更需要一个胜利来鼓舞士气!
但许继玮却有点不识时务:“有人发现他的尸首,下官正想禀报……”
“罢!罢!”石得一这时候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该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着许继玮,心里不由得一惊,他从许继玮的眼神中,看到了动摇之色!“有甚是好是坏的?”石得一顿时装得更加镇定,眯着眼睛笑道,“一点点意外在所难免。”
“但……”许继玮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并非主谋,见事不妙,一刀砍了石得一父子的头,从此无人知道他也参与了叛乱,更是有大功而无过。
但石得一却不再容他多说什么:“速去下令,关闭宫门!”
“押班?”
石得一抿紧嘴唇,嘿嘿冷笑道:“你可听说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剩下能带的两三百人全带上,全力攻下福宁殿!”
“得令!”石得一的话,仿佛又让许继玮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要攻下福宁殿,便等于拥有了最大的一颗筹码。为何没早点想到这点呢?
石得一从眯着的眼睛缝里看了一眼许继玮,他可没有许继玮这么天真,石得一比谁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么货色,攻下福宁殿?他出此下策,不过是迫不得已,作最后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击,还有可能反败为胜,若是继续这么下去,只怕平叛的军队未到,许继玮便会先砍了他的人头。
只是,他自己也渐渐意识到,胜利依然渺茫!他虽然想跟自己说,自己今晚这番兵变实在是迫不得已,是无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里,还是感觉说不出来的懊恼,皇帝死得这般时机不好,雍王当真无能,居然一直不能进宫!他猛然想起一事:雍王不是临阵退缩了吧?这没骨头的雍王,心里头倒是时时刻刻想着皇帝宝座,可保不定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了……却是这样一个腌渍人,居然便把俺推到这个境地!他这时将一肚子的怨恨全洒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贵,败事了却是俺被砍头!石得一感觉自己被雍王给耍了一般,这下好,这下好,那雍王没进宫,说不定天明清算时,还算不到他的错处!
石得一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心中越发不平,趁着许继玮去召集部属,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势,便连那该死的北风,也慢慢小了。
四更三点,福宁殿。
李向安与陈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高太后的双脚,二人一个劲地叩着头,额头上鲜血淋淋!“太后,太后乃是万金之躯!”
“什么万金之躯!”高太后断声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将门……”她说道这里,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石越出现在正殿门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块绫布裹着,布上全是鲜血。
“太后不能出去。”石越沉声道,“这些叛贼丧心病狂,他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
“还没有援兵吗?”高太后是个聪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无比定地说道,“五更一到,叛贼必然散去!此时纵有人心存观望,亦已知道成败了。算算时间,最迟两刻钟内,呼延将军必先率援兵前来。”
高太后注视着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犹疑,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若援兵不至,我与圣人,亦绝不受辱。”
“太后放心。”石越迎视高太后,“石越不会成为宋室罪人!”说罢,向高太后欠身一礼,便转身推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时已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时正光着背心,靠在一根柱子旁边,让人包扎着。他身边的呼延国、高竖,都已经战死,再也没有人如影如随地跟着他,但他的西夏班侍卫,亦已经死伤殆尽。李舜举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地望着石越。
殿外之人,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不受伤的。连石越都被乱箭射伤,更何况那些还要冲锋陷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