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所愿也。”赵时忠也开玩笑地掉了句书袋,旋即正容道:“许兄有所不知,这一个月来,我们那边有不少流言,说什么西南夷终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乱子。还有人说,契丹人要趁虚而入,便是在等这个时机……”
“辽狗也配?!”温大有啐了一口,打断了赵时忠,大声道:“他们不来,俺们还要北伐呢。休说幽州、大同,便是临潢府,拿下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西南夷能兴什么风浪,西军精锐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划界,便是将大理段氏擒来汴京,也非难事……”
赵时忠听他口沫横飞地说着大话,尴尬地望着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给赵时忠满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
马绍见二人也开始下筷,一面更加飞快地往嘴里送着各类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对赵时忠笑道:“温大有的话,便好比说媒人夸好女儿、和尚不吃酒肉……”
赵时忠方举著,闻言不由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马绍却忙着吃喝,又没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赵时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这些市井俚语也不足为怪,因笑着解释道:“这是东京俗话,媒人夸好女儿、和尚不吃酒肉、醉汉隔宿请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轻信了他,难免吃亏上当。”
赵时忠听得明白,不由莞尔,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一面还回味道:“和尚不吃酒肉……”越想越觉好笑。
温大有虽被众人取笑,却也并不生气,只是抓住马绍,定要和他打赌。
田烈武却到底还是记着流言之事,他知道赵时忠所说的“我们那边”,自是指在汴京的西夏旧人,不免更是担心。也不管马、温二人,又问道:“这流言大伙信还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将信将疑的。”赵时忠道,“依我所知,到底还是不信的多。便是信的,也多是忧惧北人趁机南下,于大宋不利。”他说的却是实情,即使是心怀故国的党项人,也不曾抱有辽夏夹击宋朝,趁机恢复故土的幻想。他们反而担心如果契丹人果真大举南下,他们很可能被强征从军——但凡在汴京定居下来的西夏人,都不希望战争。那些习惯于战斗的人,还怀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的人,十之八九,早已经加入到宋军当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家属——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丧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点头。却听赵时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早点平定西南夷,汴京物价能降下来——再这样乱下去,过日子可越发不易了。还好如今两位名将来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便是看桑山长到底肯不肯受诏了……”
田烈武与温、马无言地对视一眼,没有人肯接赵时忠的话。三人都与石府渊源匪浅,对石越极是敬重,桑充国是石夫人的亲哥哥,他们自是不肯随便议论的。但是,三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早先向皇后与朱妃流露出来的支持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的态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浇上了一桶石油,在很多人看来,这更加坐实了之前有关高太后属意二人的传说。兼之皇帝数日一病,药石似乎全无效力,进食又越来越少,健康堪忧,这又加重了许多大臣的忧惧。虽然不敢宣诸于口,但很多人在心里,却已经不指望皇帝能够给六哥赵佣主持冠礼了,让皇帝在健在之时,亲眼看到六哥出阁读书,便成为许多忠直的大臣的希望。从外廷到内廷,皇后、妃子、说得上话的押班、都知,还有两府学士院台谏诸部寺监,只要趁着皇帝病情稍稍好转,便催促着皇帝尽快让六哥出阁读书。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再争议资善堂直讲的人选问题,人们仿佛已经默认桑充国与程颐便是当然的人选——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说桑、程二人的确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单单是那个“皇太后属意”的传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便更加让人无法反对——在皇帝崩驾后,高太后将对朝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几乎已是宋朝的传统——真宗崩驾后是刘太后听政,仁宗崩驾后,曹太后也曾经垂帘……极为吊诡的是,这个时候,新党的官员反而远比旧党的官员要急切。原来反对桑、程二人的官员,也改变了口风,开始极力的支持这一任命。皇帝一旦崩驾,高太后倾向旧党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不在此之前把这事定下来,到时候新皇帝的老师,恐怕就是一个纯粹的旧党了。这显然于新党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毕竟,桑充国再怎么样,也是王安石的爱婿,与新党到底有几分香火之情。这时,连之前一直不肯表态的吕惠卿,也姗姗来迟地上表,请求皇帝“为万世计”,尽早让六哥出阁读书。
到了最后,内廷中,甚至连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赵顼的王妃,也小心翼翼地劝谏了。
赵顼面对内外的压力与催促,再也坚持不住。
“天下之议皆许之!”在萧佑丹回国之前的最后一次召见时,赵顼忍不住在这位辽国卫王面前,无奈地发着牢骚。
萧佑丹这次使宋,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空手而归。宋朝自然不会借款给辽国,而辽国也同样放不下这个面子。双方达成的唯一妥协是,宋廷谅解辽国单方面提高奢侈品税。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休说提高奢侈品税会在国内造成贵族的反弹,而且其执行效果也无法保证——很可能只会促使走私猖獗;即使是成功了,也只能略略缓解辽国在贸易上的窘境。因为在宋辽贸易结构中,奢侈品所占份额尚不到三成。
萧佑丹回国后,大辽迟早将面临抉择。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萧佑丹使宋,却也是满载而归。这自然不是指为了答谢大辽皇帝,彰显两国友好,由宋朝皇帝赠送给大辽皇帝的包括两头白象在内的海外奇珍。萧佑丹这次出使,对伐夏胜利后之南朝有了更直观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现在的确是隐患重重。根据拖古烈的分析与萧佑丹的见闻,二人皆预测益州局势可能在年底左右,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财政状况已经在恶化之中。
南朝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而且,二人之前亦曾有过共识,如果不是南朝被困于这些窘境之中,他们是极可能对辽国进行军事冒险的。南朝人“收复”幽蓟诸州的野心,从来没有今日这么强烈过。
但是,这种危险已经被确信越来越小。
南朝皇帝重病便是一个转机。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后听政,必然重用旧党,那么在十至二十年内,南朝不太可能主动进攻辽国。他们急需休养生息的时间。而且旧党相对谨慎,更关注于国内的民生。但若万一是另立长君,情况便会大不相同,变得无法预估——如果新君得位的过程过于艰难,并且极不稳固,那么他很可能为了转移矛盾,而悍然发动战争,冀望于夺取幽蓟诸州,来巩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过程还算平稳,那他也可能一改赵顼四处征伐进取的作风,休养生息,笼络旧党,用时间来赢得民心。
所以,总体说来,这方面是对辽国有利的。萧佑丹至少已经可以确信,是否选择战争,选择权暂时还在辽国手中。
但也有让萧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从耶律萌接触到的西夏贵族来看,降宋的西夏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怀念故国,亦没有对宋朝有明显的仇恨情绪。与奔辽的西夏贵族一样,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安于现状,甚至开始死心塌地视自己为宋人。尽管他们在汴京难免受到歧视,但其中的佼佼者,却都在竭尽全力地融入这个新的祖国。只有极少数人还对秉常的西夏国还怀着强烈的忠诚之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过贺兰山,重新回到新的西夏国。但是,即使是这些人,对于帮助辽国也毫无兴趣。其实这种心态是极为正常的,毕竟辽夏之间的战争也没少过,而若这些西夏人成为辽国的俘虏,可不用指望他们还能有今日这样的生活。但是,萧佑丹总不免有点失望。他知道,有相当数量的西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军,帮助宋军提高其马步军的战斗力。为了展示信任的姿态,赵顼甚至下令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强贵族子弟组成的班直侍卫,由守义侯仁多保忠亲自担任指挥使——韦州知州则特许仁多保忠的弟弟袭任。
哪怕不能收买到西夏旧人为辽国卖命,只要能挑拨他们与宋人互相猜忌,于大辽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这个设想似乎还没有实施,便破灭了。
这便是赵时忠所听到的流言的源头。
萧佑丹与拖古烈都无法预知益州的局势究竟会败坏到哪一步,究竟会拖进多少宋朝军队……仅仅凭着对益州局势的预估与宋朝财政恶化,是不足以打败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发大规模的叛乱,至少十万宋军精锐入蜀平叛。否则,任何南征都是冒险。毕竟,财政再怎么样败坏,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辽军南下,只怕反而是帮了南朝一把。
这一点,萧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萧佑丹与拖古烈乐观地预计益州会败坏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却也不敢指望出现宋军不得不抽调十万精锐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说到底,机会不是没有,但是风险也同样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这些内患,这些内患能够利用到何种程度,是萧佑丹需要带回辽国的烦恼。
但表面上的告别却是友好而伤感的。
萧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赵顼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动情地表示辽国上下将为赵顼祈福,盼望他早日康望,继续宋辽兄弟之谊。
只是病魔缠身的赵顼却似乎承受不了过大的压力,竟然忍不住向萧佑丹询问起为太子择师之事,并且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然而,“天下之议皆许之!”——这牢骚后面,也显示了皇帝的动摇。如果身边亲近的人都在说这两个人的好话,而赵顼自己其实也找不出他们多少毛病来,那即使是意志坚定的人,也难免会动摇。况且,皇帝心里也明白,是该让六哥出阁读书的时候了。
也许,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这句话,在潜意识中,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而萧佑丹也的确给了他这个台阶。他以一个辽国人的直率,告诉了赵顼白水潭学院在辽国的影响。辽国当今皇帝即位后,创办的第一所学院,便是以白水潭学院为榜样设立的,连教材都一模一样。辽国的贵族士人,无人不知桑充国的大名。
萧佑丹回国后,赵顼又抽暇再次一一询问了两府大臣与石越等重臣的意见,在无人明确反对的情况下,赵顼的态度终于出现大转变。
他下令以安车之礼征召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这一天,距离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对此,桑充国与程颐的态度迥异。后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国,却委婉地写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谢表,拒绝了皇帝的征召!
整个汴京都处在猜测之中。
“你说桑充国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充国的拒绝,让皇帝也感觉非常的惊讶。他再一次望着那份措辞诚恳、谦卑,但语气却十分坚决的谢表,忍不住向王贤妃问道。
王贤妃轻轻地给赵顼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风。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几个亲近的内侍宫女,赵顼的发问不问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却只是笑着抿了抿嘴,并没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这个伟大的帝国的最高主宰,而这个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这种时刻,能够经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无形中拥有了巨大的权力。自古以来,那些权力欲望强烈的后妃与内侍,往往便是利用这样的时刻,通过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无上的权威。再怎么样英明的伟大人物,也始终只是人类,在其生命最后的阶段,尤其是被疾病缠身之时,他们总是会被削弱,有时候甚至会昏暗得让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贤妃却始终非常地谨慎,她从没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谋求日后的地位的举动。她几乎从不干预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国,亦是如此。
后宫的女人与内侍们,往往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君主的宠信,在这过程中,一定会得罪许多的人,而当大树将倾之时,不甘于一生的投资就这么白白耗掉,利用最后的机会,为自己的未来谋求一条道路,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大概绝大多数能够在后宫中脱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毫无才能,会甘心在皇帝后死再过平淡、不再受人重视,甚至被人报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