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淳正容说道:“已上万言书,请释桑教授四人之狱、赦免十三同学、罢邓绾、废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声冷笑道:“这是想挟众意胁迫朝廷?朝廷自有处置,你们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后人如何看今世?”
“我们不过进谏言,伸正义,朝廷能嘉纳,天下之人,当知本朝君明臣贤,后世之人,亦当赞美皇上宰相胸怀宽阔,以仁爱治国。”张淳辩才极佳。
“既然已进万言书,为什么还跪在这里?理当速速回校,等待皇上与朝廷的处置,跪在这里不爽,又是什么用心?”石越高声质问,一边又说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圣明,当自有处置,如果跪在这里非要一个结果,这和胁迫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石越和张淳的这番对白,数千学子听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愤更甚,以为石越不站在他们一边,心中的悲情意识更浓,反而更加坚定;有些人难免失望,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国于不顾;有些人则心生犹豫,以为石越说得有理。但没有带头动身,众人便都不愿意动,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种,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但是无论是谁,对于这些心中并没有反对朝廷意识的学生们说,石越最后的质问,是难于回答的。连张淳都一时语塞,不能回答。
石越正要乘胜追击,李向安却突然出现了,并高声宣旨:“宣石越觐见。”
没奈何的石越只好跟着李向安去见皇帝。他的这一番表现,早有人报给赵顼和诸宰相知道了。
赵顼看着病容憔悴的石越,还没有说话,石越就开始请罪:“臣治校无方,出此大乱,实在无颜见皇上。臣请皇上治臣之罪。”
赵顼摆了摆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虽然你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处分,以后再议。”
石越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御史台不弹劾自己,那是绝不可能的。处分是难免的事情,但是处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对自己的信任。
而赵顼对石越的偏爱,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预料。
冯京说道:“石子明之处分,臣以为是免不了的,但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学生赶走,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
文彦博本来和王安石私交不错,只是因为政见不合而渐渐疏远,这时候看到王安石这样的状况,却也不愿落井下石,亦只淡淡附从冯京之议,说道:“冯丞相说得不错。”
众人在这里商议了好一会,大家对王安石请辞都不置可否,表明了一种微妙的态度。既不想落井下石,却也不愿意挽留。赵顼很是气愤,他并不想让王安石辞职,他很明白这时候让王安石去职,无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况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来挽留王安石,他就顺水推舟允许,这样上上下下更加好看。
石越却不知道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置一辞,心里正有点奇怪,因多看了几眼。王安石见他如此,勉强笑道:“在下已经请求归老了。”
石越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下,王安石、冯京、文彦博都吃惊的望着石越,他们都没有想到石越会这么鲜明的反对王安石辞职。只有赵顼终于高兴了一点,因说道:“此事朕亦以为不可。”他本来是想把这事托一托,等过了几天,自然会有臣子来反对王安石辞职,没想到石越态度这么鲜明。
他也知道白水潭之狱,石越未必能接受,在这种情况下,石越还能如此公而忘私,更让他赞叹了。
石越心道:“王安石现在辞职,谁来为相?吕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资历远远不够,上台的肯定是个保守派,最好的状况也就是个惟皇帝之命是从的家伙,政治风气若是万一转为保守,自己说不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怎么行呢?”
这番话自然是不肯说出来的,嘴里说的却是:“臣以为学生叩阙于宣德门外,是非未断,而朝廷罢宰相,此事必为天下所笑。况且这些学生也并非针对王丞相而来,也并非针对新法而来。王丞相为相,臣虽然不能完全赞成他的政见,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坏国事,宰相如果有罪,也应当因为他有罪的那件事而罢免。今日之事,激起大乱是知谏官邓绾,与王丞相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冯京和文彦博在心里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却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也要表明辞职的态度,如果这时候还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么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荡然无存,更何况他是的确有心灰意懒的感觉。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臣无颜面对皇上,去意甚艰,还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说道:“王丞相,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你辞职之事。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议,皇上自有主张。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学生们劝散回校。否则实在不成体统。”他后半句话是向赵顼说的。
众人点头称是。
赵顼应问道:“石卿之意,当何处置?”
石越沉吟说道:“臣以为就一个字,拖。”
冯京问道:“怎么拖?学生聚集于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学生请愿,原是为桑充国之狱,若以臣之私心,则是希望陛下能释放桑充国,这样学生自散,而兄弟之义可全。然而此非为国家谋,学生既以此狱为冤狱,陛下可以下诏告诉他们,暂免邓绾,另责贤能官吏主审此案,必还学生一个公道。若果违国法,则虽万人叩阙,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狱,皇上圣明,亦不会冤枉忠良。学生既是为此狱而来,则皇上已经罢免主审官,重新择人审问,学生也当无话可说。”
冯京点头赞成:“这个办法甚好,一来保存国家体面,二来显示陛下公允之心,三来让学生无话可说。”
文彦博也道:“若是因为学生叩阙,便尽从其议,臣是绝不敢苟同的,以后小人若学了这个样,朝廷就毫无威信可言。这个方法不错,臣也赞成。但是煽动学生来叩阙的主谋,事过之后,亦当惩戒,否则的话也太不成体统了。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不明,只怕石大人也有几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彦博对石越,也免不了有几分怀疑之心。
冯京却从另外的角度说道:“不错,随从的学生可以不问,以示朝廷宽大之议,而主谋的学生,无论桑充国之案结论如何,都应当严惩。至于幕后主谋之人,或有或无,以后再说。臣敢保石子明断然与此事无涉的。”他是维护石越之心。
石越听到他们要秋后算账,本来是想委婉表示反对之意,但是文彦博所说,便是连自己也扯上了干系,话到嘴边,只好收回,附议道:“臣也以为正当如此。”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赵顼却也有自己的考虑,想了想说道:“诸卿说得不错,只是什么幕后主谋,那是子虚乌有之事,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则人心不稳,不知道牵连多少人。只惩戒一下带头的学生便是。”赵顼爱读史书,知道“构陷”二字,最是容易写,这种事情的主谋,如何追究?根本无从查起。何况如果真的有,牵连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还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宽仁。
诏谕请愿学子的诏书写得滴水不漏,一面严厉责怪学生们行事冲动,行事非礼逾制;一面亦安抚学生,说他们其心可嘉,皇上能够理解;对于学生的要求,则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应当依着礼法律令行事,处事应当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狱,要审明后方能处置,但也请学生们放心,朝廷必有一个公正的结果,邓绾处置失当,朝廷当另委官员审查;而对学生们要求废免役、保甲法,则提出严厉的质问,认为这件事情应当由朝廷大臣来决定。
“……(桑充国)彼若有罪,虽万人叩阙,朕不能赦其罪;彼若无罪,便众口钳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为天子,当示天下以公……”冯京一边朗声念着这道诏书,一边看着这些学生的反应。
学生们果然开始动摇,虽然有几个人似乎还想争取一点明确的许诺,但是在皇帝责以大义的诏书面前,在大部分学生感动于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皇帝的情况下,诏书一读完,有几千人就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了。
张淳与袁景文等人对望一眼,才发现连十七个领袖当中,也有一大半对这个成果表示满意而高呼“万岁”。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也只能表示接受,并由几个人商议写一道谢表和请罪的表章,交给冯京。
大宋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学生请愿,结果差强人意。学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给出的实际让步只是撤换邓绾。虽然有少数学生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是面对高举着大义的旗帜的朝廷,他们也只能屈服。毕竟学生的请愿,如果缺乏强有力的正义性,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躲在这件事情背后微微冷笑的,是一个叫李丁文的男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真正失控过,石越总算以最小的代价,打赢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这个所谓“最小的代价”,对于石越来说,也是相当的困扰的。罚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长的职务,这些都还可以接受,但是接下来白水潭山长的人选的确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机会通过任免白水潭山长而加强对白水潭的管制?又要如何消除白水潭学院给皇帝的负面影响——这个负面影响会直接涉及到许多有官衔在身的人不愿意来白水潭任教,虽然从另一面来说,很多人也会因此更加向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给朝廷和皇帝一种“白水潭是麻烦的根源”这样的印象,绝对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狱并未结案,桑充国仍在狱中,白水潭十三子依旧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个学生领袖又面临危机,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谋划的事情。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次学生运动,还有一件石越管不着的事情,需要石越和李丁文一起关注。那就是如何说服王安石回到中书省做他的宰相。无论是石越还是李丁文,都承认这个时候王安石如果去辞,对石越有害无利。
一方面要制约王安石,一方面却不能让王安石离开权力的中心,这件事情,石越想起来就觉得讽刺。
第一卷《十字》 第七节 拗相公(上)01
世间所谓的“伟大”,其本质不过是“执着”,但“执着”的另一面,却是“顽固”。
——某个自诩为“智者”的人
从熙宁四年的冬天开始,开封城的天气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沉闷的天气,和大宋权力中心的气氛一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使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京捧着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样走进中书省那简单的厅堂里,王安石请辞,王珪请了病假,现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公文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交过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少了王安石的中书省,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有人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冯相,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这件事虽然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相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也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各地青苗法与京东西、两浙、河北东三路试行青苗法今年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大人和几位大人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像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起事颇有干劲,辩论起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有点不明白自己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